外公的假牙掉了

?冉金灵

夜色沉沉，一颗星泛着暗淡的余光从天际滑落。我知道这颗星不是外公的，外公的那颗星早在2010年12月31日就陨落了。

外公走了，他被病魔无情地从我们身边带走，即使再过一天就是元旦，即使再过几个月就是他孙女的婚礼。悲凉揉搓着亲人们的心脏，他们桃子似的眼睛里依然不断地滑落出苦涩的泪水。铺天的雪盖地地下，送葬的鞭炮映亮了这片狭小的天幕，那闪亮的光映着亲人们无神的脸，失神的眼，一瞬一瞬，像最悲凉的电影镜头。烟花逝去的那片黑烟，笼罩在我们头顶，悲凉栖息在黑烟上，久久不散。响亮的哭声，从一张张不同的人嘴里迸出来，让我们的心紧了，痛了。

亲爱的外公，以往想念您的时候，还可以和父母走上一段两个时辰的山路，用眼睛看您，耳朵听您，手来触摸您，现在，就只能抱着照片怀念您，看着坟头想念您。不知道是否真有那样一个虚无的世界，外公您在其中提着马头大灯，疾走如飞。

八年，对我们来说却是时光凝聚的弹指一挥间。亲人们头上的白发增多了，眼窝开始深陷，他们睡里梦里都见着了您，说您变得模糊，他们看不清您的脸。

我最后一次见您，是那个夏日炎炎的八月，我帮舅妈在菜地除草。您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那样安详，那样平静，您时不时地端起茶杯来小泯一口，然后抬起头，用灰暗的眼睛慈爱地看着我们每个人，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在这样寂静的时间里，我多想逃离，您的目光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让我看不清，让我害怕，我觉得您对自己的病情是知根知底的，但您不想拆穿众多儿女对您善意的隐瞒，您要以最恬静美好的方式离去，让您所爱的人少白根头发，少掉滴眼泪。您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样子我永远无法忘记，您脸上慈爱的光芒，您灰白的头发，您周身散发的安静的气息，我永远无法忘记。

妈妈说，您离开的那天还让她给您挠头，您总是把头靠在火炉旁的方桌上，您还逗了小狮子狗“胖墩”，您还数了您钱包里的钱。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您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到床上去，您让妈妈拿出抽屉里的符纸扔到院子里，您还让二舅马上给您烧纸，不停地烧，熏得二舅的眼泪流了又流。您不停的地说话，不停地说话，又快又急，这样说了两三分钟便只剩下胸膛急速的起伏。您拉过外婆的手，把那曾经数了又数的钱放在她手中，外婆没明白您的意思，便转身把钱给了站在旁边的三舅，您一直盯着三舅，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三舅便又把钱还在您的手上，您又把钱塞进了外婆的手中，外婆哭着把钱放进衣兜，您终于点了点头。您的假牙掉了下来，身子向后倒去，外婆拉着您的手说：“你以后一定要来接我。”我每每想起您给外婆钱的情境总想哭，我感动于您们的相濡以沫。您对外婆的好，我们都有目共睹，无论在多远的地方检查病情回来，您总要第一时间赶回家去，路过三姨家的时候，天色再晚也留不下您，您总说，家里可还有一个人啊。

外公走了，妈妈干活干着干着就红了眼眶，她说，自己是没爹的孩子了；三姨说，她总感觉外公还在；我们都说，您照片上的样子比以往瘦了好多。五年前，外婆还能颤巍巍地扫去您照片上的雪，把香烛移到干燥的地方，现在，您们都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后辈们都没了去处，只在烧纸的时候大家才聚在一起，擦擦照片上的灰尘，扫扫坟地的牛粪，集体沉默一回。

我在伤心之余还有深深的愧疚，外公离去的时候，我在千里之遥的内江求学，正赶上期末考试，那时还没开通动车。我突然很恨，恨病魔的无情，恨自己的贫穷，恨路途的遥远。外公去了，我未能守他一夜，未能给他磕个头，未能最后一次握一下他的手。

外公走了，三姨每次做生日蛋糕都会哭，她说，外公最喜欢看蛋糕上的奶油小花。还说，外公下次过生日，就给他做个三层的。可是外公没能等到他的生日蛋糕；外公走了，二舅每次收拾房间的时候，都会抱着外公生前用来做木活的工具哭，他说，就是那些东西养活了他们，把他们从饥寒中带了出来；外公走了，妈妈每次回娘家都是一路走一路哭，她说，以往从娘家回来晚了，外公送她，送了好远，她一个劲地催外公回去，外公便站在那儿说，你走吧，我回了。妈妈走了很远，回头一望，外公还站在那里看她；外公走了，每到新年，我们的眼泪都在往肚子里咽，一大家二三十口人聚在一起，却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冷清。妈妈指着那桌边的椅子说：“看，爹以往就坐在那里。”外公走了，那个临死都还记着要给12个孙子留压岁钱的外公不在了；那个行走如风，体格健硕的外公不在了；那个把钱放旧也舍不得用的外公不在了；那个年轻的时候为了一大家人的生活在深山老林差点饿死的外公不在了；那个疼爱儿女比疼爱自己还厉害的外公不在了……我最爱的外公，不在了。

看着那个小巧的酒壶，想起了我的外公；摸着那根光滑的木棍，想起了我的外公；背着那个轻巧的背篓，想起了我的外公；看着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慈爱、干净的老人，想起了我的外公。

外公的假牙掉了，我们的心痛，至今不能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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