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人生匆匆如流水转眼间已过半百之年惟能于山野松涛

□阿江

人生匆匆如流水，转眼间已过半百之年。惟能于山野松涛无人之处而偶作往事之思者，几成寥寥。而在上林清山秀水间数度徘徊，把酒临风，却是这往事之思中的一重头戏。

南宁是中国南疆之重镇，上林是这重镇之后花园。住在南宁，常到后花园一游，本来是件极容易做到之事。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人生在世，俗务颇多；既欲富贵，又慕权重，且思名望；左顾右盼，首鼠两端，活得是挺累。每日睁眼，触目所及，都是高耸楼宇，车水马龙，道路人流如蚁，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平静下来一想，所忙皆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此而忙累甚为不值，且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于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倒不如学学徐霞客，寄情于后花园之山水，醉卧于石板清泉之上，效古贤之风流，逍遥自在去也。

第一次去上林，乃是二十五年前应林万里先生之邀，属“同去同去”性质。未到三里洋渡之前，并不信林万里先生之口若悬问，句句莲花。然林万里先生故里在此，其人又乃广西文学界之名士，阅历颇广，东洋西洋北欧南半球都有足迹，是名符其实的“什么风浪都见过”的“洞庭湖麻雀”，却依然对故乡美景如此推崇，每年都要回乡三五次，并一定要约上数位同道中人同行，来去悄然，饮酒赏景，论道为乐，而丝毫不带故乡纠结与意气之争，与一般性质的自我吹嘘却又始终“回不去了”的言行不一，大为不同，想来确是真情流露，所言不虚。

尤其是林万里先生曰：当年“霞客”徐霞客，曾于本县三里洋渡盘桓五十日有余，诸君可知否？徐霞客者，中国之大旅行家兼通儒也，亦为中华文化传统中“行万里路”之第一人，早为后学景仰无限――前辈如此“有范儿”，晚辈不加仿效，就无法与前辈一样感同身受，就很难去想象王羲之曲水流觞之雅集并竹林七贤之遗风，是有点儿说不过去的。于是，“同去同去”之无可无不可，便成了迫不及待的心神向往。及至身临三里洋渡，饮本地村缪水酒，品现煎焦香河鱼，坐在浸水的竹排上，脚戏清凉河水，身沐轻拂江风，方知徐霞客当年在此优游从容数十日，其中的道理究竟何在――套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就叫做：“我来晚啦！”

从那以后，每逢三两个月，或是心烦郁闷之际，便油然生出三里洋渡之思，便总要找机会找借口，要来上林“找找感觉”，吐一吐郁积于胸中的莫名其妙的鸟气，方才舒坦。

如此一来，二十五年过去了，三里洋渡之旅，就成了心结，前前后后达二十多次。不是非去不可，而是很难找到比这个更朴素、更简易的排遣之法。

上林县三里洋渡之美，近年来声名鹊起，各路高人均有见识，著述甚多，见仁见智，都是好文章。然若论观察之细微，绵密，依然推徐霞客为魁首。中国士大夫文人阶层，血脉中就有“修齐治平”之儒家传承，都想着自家一肚子学问，该当为时代与百姓谋点福祉，当不枉来世上走一遭。然综观中华文明数千年历史，能让士大夫文人发挥才干的治世却大多短暂。如此，老庄之学便为士大夫文人找到了另一条寄情遣怀的途径——在这个无法统计人数的群落中，徐霞客是一位古往今来难有替代的佼佼者。

中华传统文化中，“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不仅是平行的，对等的，甚至也应该是相辅相成的。而在现实中，能够做到前者的不计其数，能够达到后者的，估计也就徐霞客一人——窃以为，他的名字也是有象征意义的：姓徐，徐者，古有缓步行走之意，等同于“行者”；名弘祖，弘扬祖国文化；字振之，可释为振兴毕生所学；号霞客，“霞”乃云彩，有朝霞晚霞之分，能像一位漂泊不定的远客，每天行走在不同灵秀山川之中，悠远而淡定地欣赏时刻变化的霞光，当是我辈俗人终其一生所无法企及的境界。

徐霞客于22岁开始出游，在30多年的时间里，东渡普陀，北历京冀，南涉闽粤，西达三秦，时日之长久，足迹之广阔，以当年出游之艰辛、行走之劳顿，定位于“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是恰当的，不好说后无来者，但肯定前无古人，自可当“霞客”之名。

是“霞客”亦是“侠客”。徐霞客生活的年代，乃明王朝万历、崇祯时期，正是太阿倒持、阉宦当权、朝政腐败、外侵内乱到了极致的岁月。徐霞客以寄情山水、思古追今的人生选择，来真实展现了他对恶浊世俗的不合作态度——这便是一种精神上的“侠客”风范。“滞则独善其身”的价值取向，令徐霞客多少也有了些庆幸——在他去世三年后的1644年，明王朝这个号称“三百年江山”的庞然大物，便在外族铁骑与内乱蜂起的双重打击下，轰然倒塌，他也因此得以免于因对时事的过于期待，而导致长歌当哭，徒为贾生之叹。

往事并不如烟。中国士大夫文人所终身向往的，通过仕途科举，谋个一官半职，为君王与朝廷效力，往往并不是为民族谋福社、为草根百姓消除忧患的最佳途径——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史不绝书。徐霞客能据此而效老庄之传承，纵情江湖，亦“霞”亦“侠”，应该是当今人们规避浮生喧嚣的悠思所在。

徐霞客是幸运的，他找到了三里洋渡，作为精神寄托的承载。三里洋渡同样幸运，它接纳了徐霞客这颗孤寂的心，让徐霞客留下了白纸黑学、力透纸背的精神财富——不仅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还有世外桃源般的山水美地、风土民情，永远相随相伴。

徐霞客在三里洋渡住了五十余天，终于还是走了。不论是倦鸟思归，还是要去寻找另一个“三里洋渡”，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人生在世，总有“回不去了”的困惑。“回不去”是正常的，这不仅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在于人总要向前看，或免不了要向钱看。

惟其如此，“霞客”亦“侠客”，才真正坐拥了精神家园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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