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石头和我区晓文

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写过除了工作以外的东西了。“文学”两个字，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种感觉蠢蠢欲动，总想写点什么，记录一下生活，权当是一种生活态度吧。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终于下定决心拿起笔，算是为这终将逝去的青春留一个印记。

回头看看，到首府十多年了，除了一如既往的繁忙和奔波，几乎没有留下太多记忆。唯一变化的，应该是心态了。从初到南宁的陌生、彷徨、孤独，那种远离故乡的漂泊和格格不入的无法融入，到后来的慢慢平静、渐渐适应。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在这座城市里买了房子、落了户口，再换了大房子；从一个打工挣钱的“新闻民工”，到逐步走上领导岗位；连说的普通话，也不知不觉间淡去了家乡的口音，莫名带上了一丝“南普”的味道。有时很难明白，是环境改变了我，还是生活改变了我？

如果不是爱人的那个电话，我几乎就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如此洒脱的人生，终究不是我能做到的。人过四十，常言道“不惑”，但我并不知道该“不惑”些什么？开会、讲话、汇报、检查、出差，凡此种种，构成了我这些年生活的全部。

特殊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特殊的人。今天，我就特别想念父亲，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如果不是距离太远，或许我会到父亲的坟头坐一坐，摆上一壶酒，燃上一炷香，点上一根烟，和父亲聊上一会儿天。

我的父亲是很典型的南方人，个子不高，一头微卷的头发，据说是从前在工厂里常年戴帽子造成的。父亲很骨气，骨气得有些孤傲，虽一介布衣，却也铁骨铮铮。父亲工厂机修工出生，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几年私塾。动乱的十年里，技术上拔尖的父亲遭人妒忌，被打成了反革命，连绵不断的批斗，狠狠地伤害了父亲的身体。1970年，父亲在柳州工人医院做了胃大切手术。他的胃，只有平常人的三分之一。平反以后，父亲提前病退了。

退休后的父亲闲不下来，拖着孱弱的身体，用一直拿锤子扳手沾满机油的手，拿起了笔。于是，每天晚上那盏书桌上长明的灯，成为陪伴我长大的风景。在我的记忆里，那盏灯几乎从未熄灭。

我的爷爷是个剃头匠，日子过得很拮据。一把剃刀、一面镜子、一张独凳、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是爷爷全部的家当。上个世纪前半叶，国家动荡和连年战乱，让父亲从小命运多舛，颠沛流离，没少吃苦头。这些经历，后来都成为父亲创作的素材和感受。靠着惊人的执著和毅力，一个个文字在父亲的笔尖下流淌而出，欢快跳跃。从最初的偶尔在报纸上出现的火柴盒、小方块，到后来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从旧体韵律诗词，到现代的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父亲涉猎的文种，相当广泛。在那个没有电脑和打印机的年代里，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父亲在方格稿子上写好后，反反复复不断修改。最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地重新抄写一遍，其中的艰辛，现在的我们很难想象。更何况，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而最让我惊奇的是，从未接受过系统文学教育的父亲，居然把他写作中的感受和体悟，写成了一本《文学创作基础知识》，经过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被几所大学采用为中文系教材。

父亲赶上了好年景。十年动荡洗礼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江两岸，各种思潮萌动，社会经济高速发展，文学潮流席卷全国。随着作品的增加，父亲的名气慢慢变大，并且拿到了作家协会颁发的《会员证》，成为一名名正言顺的作家。这在当时，是一份了不起的成就。再后来，父亲成为一本在全国有一定影响力的刊物编辑和当地日报社的副刊编辑，很多全国各地的学员给他写信或者登门拜访求教，不少全国知名的作家和诗人，也成为父亲的好朋友。

文学带给了父亲很多，包括名声、地位、被尊重，并逐渐地改善着我们的家庭条件。这些东西，进一步坚定了父亲对文学的执著和热爱，并直接作用在了父亲对哥哥和我的教育上。四五岁的年龄，别的孩子还在漫山遍野地疯跑抓蚂蚱玩泥巴的时候，我和哥哥已经在父亲的竹鞭下，苦背《三字经》《千家对》《唐诗宋词》，擦着鼻涕眼泪坚持每天写日记。得益于父亲的朋友圈，我从小就得到很多前辈师长的指点。例如，后来指导我学习诗歌创作、时任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的著名诗人晓雪先生；还有当年和父亲一个办公室，后来成为国内著名作家的东西老师。

父亲一生著作颇丰。到父亲走时，留下了10多本书，其中有小说、报告文学集，也有诗歌集和理论专著。这些，或许就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记得父亲弥留的时候，曾经告诉我，他很满足。他说他的一生经历了两次战争，现在儿女长大了，他很享受这种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文学的路上，他找到了自己的爱好和追求。父亲的这种价值观，在很长时间内，一直影响着我。

印象里，大约是从小学三年级有作文课开始，老师在课堂上念的范文，通常都会有我的作文。作文课，也变成了我最爱的一门课。现在想起来，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居于那份幼稚的小小虚荣心。小学五年级，我的一篇作文在一家省级报纸上发表，我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6元。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从邮局领出钱后，我用这6元钱给生病住院的父亲买了几斤苹果。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嘴里咀嚼着苹果，久久未说一句话，眼里闪过幸福的泪花。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代表学校参加广西中学生作文竞赛，并且拿到了全市的初中组第一名和自治区的第二名。那天晚上，一向节俭的父亲，买回了整只烧鸭给我加菜。

高考时，和哥哥一样，我没有任何犹豫的在志愿书填上了“中文系”三个字。那个暑假，父亲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为我做了一只木箱，并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双皮鞋。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我穿着它，提着木箱，踏上了求学之路。大学二年级，我第一次拿到了广西新闻奖中的报纸副刊好作品评比一等奖，大红的喜报，贴在校园的宣传栏上。我兴奋地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电话那头的父亲很平静，他告诉我：“你长大了，要走的路还很长……”文学和文字，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部队，成为一名宣传干事；再后来，我转业到报社，成了一名编辑记者。从部队到地方，从河池到南宁，从宣传干事到报社编辑，再到省级电视台的记者，直至后来的政工干部。参加工作20多年来我干的活，一直在和文字打交道。

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写上一篇散文，抒发某种情怀；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会写上一首诗歌，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变成铅字的作品，慢慢增加、变厚，各种获奖证书堆积在书柜里，记录着我人生的轨迹。我要感谢这些文字，这一个个的文字，陪伴着我一路成长，磕磕碰碰，不离不弃。

几年前，一个搞地质的朋友送给我两颗石头。椭圆的形状，不大，比鸡蛋还稍微小一些，外表漆黑，有明显的高温灼烧后留下的痕迹和许多细小的坑坑洞洞，石头的外部有融壳，融壳上有气流留下的纹路。我把石头放在了办公室，不忙的时候，我会拿在手里反复把玩；或端着一杯茶，对着它们发呆，细细端详。很多同事都误以为这是两颗鹅卵石，其实不是，它们是一对玻璃陨石。透过其中一块石头的一个小缺口，还能够看到石头里面类似于玻璃状的黑色凝固体。

玻璃陨石是某种陨石降落过程中融化的液质冷却后的产物，一般有淡绿色和黑色两种。像我的这两颗，就是黑色的。1844年，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在澳大利亚，发现了一块纽扣状玻璃质石块，它是一种天然玻璃物质。从此，这种类似玻璃质石块被通称为“玻璃陨石”。

现代科学研究发现，在太阳系的行星——火星与木星之间有一条小行星带，那是陨石的故乡。这些小行星在自己轨道上运行，并不断地发生着碰撞，有时就会被撞出轨道奔向地球，在进入大气层时，与之摩擦发出光热便是流星。流星进入大气层时，产生的高温、高压与内部不平衡，便发生爆炸，就形成陨石雨。未燃尽者落到地球上，就成了陨石，这些是陨石的常识。而我对这两颗石头的喜爱，并不是源于它的珍贵，而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很像父亲。

寂寞的晚上，抬头仰望星空点点，时而能看到流星划过沉寂的夜空，带起一道炫目的彩光。这美丽的天象，自古以来就引发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美好遐想，很多人还会对着流星许愿，据说特别灵验。这些宇宙中的神秘来客，带着高贵和典雅，经过剧烈的摩擦和高温灼烧，没有化为灰烬才能来到地球，变成神秘的陨石。这个过程，和我们的人生何其相似。

我们只是一个凡人，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没有谁会永垂不朽。光着腚来，光着腚走，十月怀胎，只为了世上走一遭。什么样的人生，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划出一道美丽的印迹后，化为尘埃或是普普通通的石头，终究归于平淡，再也掀不起波澜。尘归尘，土归土，这就是大千世界六道轮回，谁又能超脱呢？人生和这石头，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本来在自己的轨道上平静运转，突然有一天，机缘巧合之下与文字发生了碰撞，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受到某种引力的影响，来到了地球，经过高温的灼烧和剧烈的摩擦，划出一道光，最后消失了，化为一颗石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胡思乱想。

小时候，老人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每一颗星星，都会对应人世间的一个人。”我常常对着流星想，这划过夜空的流星，是谁呢？是父亲？还是陌生人？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这一切都是一种心境。一颗星星，一颗石头，一个人生，一个故事。美丽的流星消失的同时，留下一个美好的传说。生生不息，往复不已……

我喜欢这玻璃陨石，是因为它漆黑外表下，有一颗玻璃般的心，没有杂质，那么纯粹，那么温润，那么晶莹，那么圣洁。很多时候，我愿把它当成父亲。握着它，就像牵着父亲温暖的大手；品读它，就是在品味父亲的人生和故事。或许，几十年后，我也将成为另一颗石头。

这就是父亲、石头和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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