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癌症康复者运动会的速度与激情：和病魔比赛

69岁梁镇东抗癌15年，他很乐观，参与很多活动，每周四带歌咏队队员排练。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只有4个动作，转4个方向分别重复一遍，总长约4分钟，这样的团体操让陈秩明等17名队员格外紧张，平均年龄超60岁的他们赛前排练了很多次，比赛前一天还排练到下午6点。

陈秩明发现，每次转方向时，都有人转错。他们定下目标：比赛时不要转错，“不争名次，但要表现最好”。

69岁梁镇东带队表演的是武术操《男儿当自强》，动作多，时间紧，队员记忆力差，是一个不小的考验。19人的队伍中，有人还在做治疗康复，同样坚持排练。梁镇东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一听到激昂的歌曲，浑身充满力量，每打一次都有收获。”

为了能够参与，哪怕仅是当观众，64岁曹学军一早出门，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如约赶到了体育馆。她双腿麻木，没有知觉，形容脚板像钢板一样。今年经过治疗，身体有所好转，这次的盛会她不想再错过。

不想错过的还有彭金婵，正在化疗中的她报名了团体操和单项踢毽子，拿下了踢毽子的冠军。

这是一场属于癌症康复者的运动会。

78岁的徐克成抗癌13年，一直坚持工作。

生命之光

10月30日上午，天晴，广州市荔湾区体育馆迎来一场特殊的运动会，约500名参会者都是癌症康复者，他们均是广东省生命之光癌症康复协会（以下简称“生命之光”）的会员。

生命之光有26年历史，是广东第一家由癌症康复者自我管理、广东省民政厅批准的5A公益社团组织。目前，协会有约5000名会员，绝大多数是广州地区的癌症康复者。

协会负责人徐克成今年78岁，是一位癌症康复者，已对抗癌症13年。

徐克成说，他早年学医，是消化病专家。1972年，母亲患肝癌离世，他开始研究癌症，于2001年成立了一家肿瘤民营医院。2006年，他被查出患肝癌，早中期。

“本人研究癌症，自己生病（患癌），很痛苦，能否救自己不知道。”徐克成比其他人更了解自己的病，他很恐惧，冷静下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下来。

术后，徐克成康复得很好，至今13年未复发，“30%靠治疗，70%靠康复”。如今他坚持工作，看上去很精神，甚至会主动提出跟年轻小伙子扳扳手腕。

时至今日，癌症依旧让人“谈癌色变”。

今年2月，国家癌症中心公布了最新一期的全国癌症统计数据。由于全国肿瘤登记中心收集汇总一般会滞后3年，此次报告发布的是2014年的全国数据。

上述报告显示，2014年，中国新发恶性肿瘤病例约380.4万例（男性221.4万例，女性169.0万例），死亡病例229.6万例。这意味着平均每天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每分钟有7人被确诊为癌症。

报告显示，恶性肿瘤发病率在40岁以后开始快速升高，80岁年龄组达到高峰，其发病率从高到低依次为东部、中部、西部，男性发病率均高于女性。

按发病例数排位，肺癌位居全国发病首位，每年发病约78.1万，其后依次为胃癌、结直肠癌、肝癌和乳腺癌。

另据世界卫生组织驻华代表处微信公众号“世界卫生组织”2017年2月发布的文章，2015年，中国约有420万新发癌症患者，约280多万人死于癌症，平均每天7500人。被诊断为癌症和死于癌症的人数不断上升。文章还指出，“中国一项研究发现，中国最常见的癌症（肺癌、胃癌、肝癌、食道癌）的五年存活率都低于30%。”

熬过5年后，曹学军的身体状况好转，她能上街买菜，做一日三餐，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两个奇迹：病好了、减肥成功

3年前，徐克成的妹妹去世了。他告诉澎湃新闻，妹妹得的也是肝癌，是晚期，手术后坚持了3年。

“对于癌症患者，治疗的目的是活下去，但生命除了长度，还要宽度，要有质量，活着就要享受生活。”既是医生又是患者的徐克成这样说。

37岁蔡细妹是协会表彰过的“5年抗癌勇士”。她自称创造了两个奇迹：“病好了”，“减肥成功”。

芳村站队员在表演团体操，为了不转错方向，他们排练了很多次。受访者供图

蔡细妹是广东茂名市化州市人，家庭贫困，有3个哥哥和1个姐姐。确诊前，她和男友生活在一起。男友修摩托车，她经营小卖部，两人敲定了结婚的日子，并调养身体打算要孩子。

2007年初，下腹胀痛的蔡细妹去医院检查，得知患有卵巢癌。蔡细妹说，医生当时说已经中晚期，要做手术，需5-6万元，可能2-3年内会复发，但不做手术只有一两年的命。

蔡细妹告诉男友病情，男友什么没说，就出去了。当晚，男友回家，直接跟她说分手，“这病应该治不了，不要耽搁大家”。

“连死的心都有，后来慢慢冷静。”怕家人知道后去男友家闹，怕双方发生冲突，蔡细妹跟男友达成协议：可以和平分手，但不能把此事告诉她的父母。

处理了小卖部，手头有3万元，蔡细妹打算“外出流浪”。

蔡细妹的姐姐两年前患鼻咽癌，正在放疗中，已花光家中积蓄。蔡细妹不想再给家人增加负担。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她决定出去看看，先后去了海南、南宁、桂林等地，都是曾想去而没去过的地方。

2007年底，蔡细妹回了化州，在市区租了一间150元/月的房。她的手机早已停机，身份证也在旅途中丢失，彻底和外界失去联系。病情日益严重，腹部积水，肚子变大，“人看起来像40多岁，黯淡无光”。

一年后，蔡细妹觉得“快死了”，便退房，去当初做检查的湛江某医院等死。她白天逛街、逛公园，晚上睡医院的候诊厅。等死3月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见到了刚好在湛江义诊的徐克成，后者愿意为其治疗提供最大帮助，但需家属签字同意。

蔡细妹没答应，她已经不抱希望了。几名热心的实习护士“死缠烂打”，两天后她才说QQ号好友有表妹。

得知情况后，蔡细妹的哥哥第一时间赶来，把她臭骂一顿。4天后，蔡细妹被接到广州，住进ICU。蔡细妹说，此时，她的卵巢癌到了晚期，压迫心肺，喘不过气来。

康复后，蔡细妹坚持做义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

“哭过一场就想通了”

2010年1月12日，蔡细妹做了手术，她把这天当作“重生日”。不到一月，她出院回家过年，这是她离家3年第一次回家，母亲一见到她就哭了。

经过4个周期化疗，蔡细妹的身体好转。经人介绍，她和老家一名男子结婚。蔡细妹开始做义工，跟病友们聊天，原本爱计较、急躁的性格开始平和，“他们有各种痛苦，急了，我也不急，慢慢地和他们交流。”

然而，由于饮食没节制，蔡细妹的体重从140斤涨到200斤。去年10月，她去看丈夫，买的火车票是上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后，发现腰部的赘肉压到了肺，喘不过气来，“感觉都要打急救电话了”。

“一定要减肥，不然命都没有。”她少吃多动，晚饭只吃减肥餐，一周运动2-3次，一年下来减了约60斤。她的目标是再减20斤。

如今，蔡细妹依旧在做义工，每月收入1000元。她看上去跟正常人完全一样，一样地上班，一样地生活。只是，有时连续上班了十几个小时，她感觉身体有点吃力。

在生命之光，像蔡细妹这样的“抗癌勇士”还有很多。

64岁曹学军抗癌6年，她的母亲早年患乳腺癌离世，当得知自己得了恶性的3级乳腺癌，她崩溃了，“哭过一场就想通了”。

化疗掉头发，曹学军干脆理了光头；看到有病友哭，她就去安慰，用母亲、自己的例子去鼓励他们。“各种病折磨，觉得自己是家人的负担，活着没什么意思。”曹学军说，她把笑脸给别人，外人都看她很阳光，但背后一个人时也偷偷哭。

化疗后，曹学军的免疫力变差，肺炎、头晕、腰间盘突出等症状不断，走路都困难，“脚都麻了，感受不到鞋子，觉得脚板很厚，像钢板一样”。

运动会还设置了乒乓球、羽毛球、踢毽子、篮球等单项比赛。生命之光官方微信公众号 图

曹学军的微信名叫“阳光”，尽管双腿麻木，但她坚持运动，在小区里练太极，去公园散步。每次，丈夫江建新都陪着曹学军，当她的“拐杖”。

最初，曹学军身体差，散步会带可折叠的小凳子，每走几步就要坐一会。如今，曹学军每天差不多要走1万步。

历经多年考验，曹学军身体逐步好转。如今，她上街买菜，做一日三餐，承包主要的家务，还要照顾年过九旬的父亲和肾病日益严重的丈夫。

69岁梁镇东和70岁陈秩明是两位“老会员”，分别抗癌15年和24年。

梁镇东得的是直肠癌中期，术后一直保持乐观心态，参加各种活动，身体一直很好。梁镇东说，只有过一次意外，4年前肠子破裂，非常危险，站都站不起来。

为了对抗乳腺癌，陈秩明做了手术，经历了32次放疗、12次化疗。24年来，陈秩明的病情没有复发，她不用再吃药、复查，像正常退休老人一样生活。

闲不下来的她喜欢学习各种新鲜事物，关注社区开展的免费培训班。陈秩明说，只要觉得自己能学就报名，上过唱歌、插花、烹饪、素食、英语等培训班。

为了考上理想的成人大学，陈秩明每天去图书馆学习，如愿被广东外贸大学继续教育学院破格录取，圆了大学梦。

运动会吸引了近600人参与，均是癌症康复者。受访者供图

展示自己就是最大胜利

2019年，陈秩明荣获“25年抗癌勇士”。她总结抗癌经验说，首先手术得成功，遵循医嘱，再是头5年很重要，一旦复发就麻烦了。尽管年龄不小了，陈秩明还在做志愿者，她说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

“有些人觉得生命进入倒计时，或不敢告诉别人，这不对。” 曹学军反对“等死”的做法，“一定不能把自己当病人。”曹学军说，就算走几步就要坐下休息，她也要把笑脸给别人。

生命之光的目标是“群体抗癌，互爱互助，共同康复”。癌症康复者更喜欢用另一句话来描述：“抱团取暖。”

“家人不能理解的痛苦，病友之间有共鸣，不会介意。”蔡细妹说，癌症康复者很敏感，有时别人特意来探望，他们可能会觉得自己是等死之人，心情受到影响。蔡细妹认识一位癌症康复者，除了至亲，从不告诉外人他得过癌症。

运动会是协会的盛事，至今已举办第六届。名义上，每两年举办一次，但实际举办时间并不固定，上届运动会还是2015年举办。

本届运动会的主题是“大家一起来，生命更精彩”，有团体赛，也有乒乓球、踢毽子、跳绳、羽毛球等单项赛，“不争名次，重在参与”。半天时光是癌症康复者难得的团聚时刻，吸引了约500人参会，其中参加团体赛250人。有人住的地方离体育馆远，凌晨4点就起床赶车。

57岁全莉（化名）本打算报名乒乓球或羽毛球，但一早订好机票去英国看孩子，遗憾错过运动会。全莉已经是“5年抗癌勇士”，不好的消息是她的卵巢癌去年复发了。

和丈夫离婚，子女在出国，全莉一个人抗癌，一个人去做手术。她至今记得，自己做切除手术时对医生说，“你放心，我还要再活500年。”做复发手术时，全莉又说，“你把我当动物就好了”。

加入协会6年，因身体欠佳，曹学军错过了之前的运动会。今年，趁身体有所康复，她不想再错过了，报名了入场式。

运动会当日，曹学军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赶到了体育场。由于双脚麻木，她没法上场，一直在鼓掌喝彩。运动会结束后，曹学军双脚出现不适，提前回了家，没有参加后面的聚餐等活动。

曹学军憧憬：下一届运动会报名跳绳。她想起自己年轻时擅长跑步、跳高，片刻后又遗憾地说“希望渺茫”，自己心脏不好，应该无法上场比赛了。

蔡细妹也是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她本打算跳绳，但报名的人太多，被安排打羽毛球。一胜一负，蔡细妹没有获得名次，她依旧很开心，说下届还要参加。

陈秩明是协会芳村站站长，六届运动会，她都没落下。比赛中，她和队员们辛苦的排练得到回报，4次转方向时没人掉链子，都转对了。

芳村站女病友彭金婵，正在化疗，不愿错过运动会，坚持参赛。彭金婵报名团体操和单项踢毽子项目，最后拿下踢毽子冠军。冠军奖杯没法带回家，和奖杯合影时，彭金婵露出了笑容。

文化站的团体操表演中，10多名队员需每人拿一个带粒子的球，不停地围住身边转动。为了让球不掉下来，动作整体，足足排练了几个月，领队的声音沙哑了，队员脚抽筋了，大家还在坚持排练。最后，文化站拿到了团体赛的第三名。

参加过4次运动会的梁镇东表示，能站在舞台上展示自己，就是最大的胜利，运动会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有利于癌症康复者树立信心，多了些对抗病魔的力量。

“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特殊群体，我们都在用力展现自己的热血与激情，体验速度与平衡。运动无疾病，我们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有人赛后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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