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来自灯,灯立于桌,桌蹲在书籍琳琅的屋内,屋站在红水河畔蛙声虫鸣的村落里。夜空星光点点,山村灯烛荧荧,从屋里泄漏出来的丝丝光线,穿过串串稻穗,撞上层层裸石,碎落于地,如泛光的鱼鳞撒满潮湿的山道。
偶有狗吠,声音唐突,便听见主人跺脚斥骂,狗便噤声,呜呜低咽。石板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那是几个文友来访,捏着竹棍,见草就拍,扑扑作响,青蛇黑鼠四处蹿去,撞得路草东倒西歪,惊得蚂蚱如急雨飞溅,粘满裤脚。此时高声说话,便有虫子趋声飞来,灌进嘴里,立马传来呱呱的吐口水声,随即咒骂:展爷家这破地方,读一本书,就得吃一嘴虫子,切切。听到骂声,我也不恼,咣当推开书房窗子,射出瘦瘦的光,犹如细细的绳,牵扯他们磕磕绊绊穿过竹林,绕过鱼塘,迈过田埂,来到家前。刚才谁骂我?我故意黑了脸。他们立即装傻,一脸无辜,没骂您,骂狗。
进得屋来,水已煮沸,茶已浸香,果盘早就摆好。文友们也不拘束,更加不会客气,肆无忌惮地翻箱倒柜,搜寻我带回的最新书籍。一阵忙活之后,有人在卧室尖叫,擎着一瓶茅台酒跑了出来。我也知道,无茶不雅,无酒不欢,便张罗着摆了酒杯,拉了凳椅,招呼大伙坐下。
门吱的一声响,乡领导满脸红光进来,身后跟着前呼后拥的村干部。有人开始调侃,展爷,您不够意思,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跑了这么远的路,难道是来听你念读会议讲稿?我嘿嘿直笑,端起杯子,逐一敬酒。觥筹交错之中,往往是我先讲故事,城里的娱乐八卦,风花雪月,我只是轻描淡写,言简意赅,引诱出他们的话题。果然不出所料,话匣子一打开,他们的嘴便是满汉全席了。谁谁出轨了,光着屁股被人拽下床铺;谁谁当了县领导,经常在大会上强调“人无完人体无完肤”之类令人捧腹的话;谁谁刚写完小说,出版时被人讹诈了一万元。话题五花八门,内容杂乱无章。
正说着,便有妇人骂声响起,犹如硬石砸进屋来:还不回家,在这挺尸呀?进门的村姑向我歉意地笑,手却扭着老公耳尖,向外拖走,响起皱巴巴的脚步声。留下来的,多半是县城来的交流领导干部,或者是乡政府的单身汉,没了牵挂,便粗声粗气起来,要么喧闹猜拳,要么纵情放歌,震得瓦砾发颤。他们会提出一些有关官场的小道消息,然后小心试探,向我求证。往往此时,我会灌下大杯烈酒,喉结一停,胸口哗的湿了一片,呛得涕泪俱下,然后伏桌不起,周围便响起空洞的笑声。乡村领导安慰性地拍我肩膀,离席而去。最后留下的,便是我的铁杆文友,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们不愠不火,品着茶水,静候这个结局。
月悬半空,四周静寂,我们翻开书本,聊起了文章。我带回的年度小说选编和经典书籍,犹如圣经,捧在他们手里,依次传递。有人笃笃敲桌,骂起眼下火热的盗墓文章,装神弄鬼蛊惑读者。但有人反驳,说这总比艳俗的网络小说好,字里行间全是腿肉。有人嗬嗬调高音量,说这都不算什么,我们领导把讲话稿结集出版,连“同志们冒号”都没删掉,正缠着文联主席要作家证呢。桌上响起尖锐的笑声。他们要么拿出新的作品请我过目,要么干脆拿我的文章说事。展爷,你道貌岸然,写出的文字却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上月那小说,经理就是乡企业办主任赖老头,名医就是县城医治性病的阮老二,就连翻墙嫖妓的小秘书,傻子都能想到,前段谁在南宁发廊被人扒了内裤?哈哈,你说是不是?说这话的文友眼睛诡谲,目光锐利。我赶紧张嘴,正要解释,周围已响起喧闹的附和声。他们会凭着感觉,对号入座出更多的人物,肆意调侃,冷嘲热讽,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当然,除了文章,世上所有的话题都可能会聊到。文友们不拘繁文缛节,有的敲响碗筷,唱起了色情的山歌。有的昂首腆腹,模仿外国首脑说话,把一个80后的胖子学得惟妙惟肖。更多时候,文友们会相互揭短,牵强附会地把小说里的人物搬到屋里,落实到在座的人。人嘴真尖,出语贼毒,说到谁,整个人就被损得变了形。被说的人也不恼,一脸装愣,任由添油加醋,兴奋时还会用肢体配合,装疯卖傻,全屋的人便笑裂了嘴。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图的就是这份热闹和乐趣。我喜欢他们的随心所欲,口无遮拦,这是坦诚,更是信任。
凌晨鸡鸣,接二连三,满村皆音。刚静下来,便有啧啧的咂嘴声传来,一个文友惊奇地说,他发现了文物。那是一盏油漆脱落的台灯,伫立于桌,顶罩褪色,灯泡泛浊,但是仍然亮着,光明铺满整个书桌。台灯拙朴,并不高档,能保存20多年,全靠底座上印有“二等奖”几个小楷字。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还在乡村读书的我,弄了个地区报纸征文比赛二等奖,这个台灯就是奖品。在庄稼汉的父亲眼里,它绝对是望子成龙的火苗,闪出的光,和城市的灯一样炫目。父亲对文字一知半解,他曾经囫囵地说,仔呀,两行正路,惟耕惟读,我耕地,你读书,咱家就齐全啦。他把房子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折腾成现在的三层平房。每次破土动工,父亲都将台灯用布裹紧,藏入铁柜。待到新房建成,他双手捧灯,虔诚地摆上书桌,摁下开关,书房活活泛亮了。漆黑山村,一灯如豆,多少个夜晚,我就在这狭窄的灯光下,诵读诗词,推敲文字。父亲后来告别刀耕火种,搬进了县城,台灯留了下来,默默坚守,静候春节清明游子归来,把它打开,满屋亮起温馨的光。
多年以来,我如疲惫飞行的鸟,生怕风雨拆断翅膀,变得愈加小心。穿梭于山村、乡镇、县城和大城市之间,忙碌生计,步履匆匆,乡情成了梦中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一艘月船,一根竹桨,一枝渔竿,一壶热茶,泛舟于粼粼河面,垂钓于悠悠清波,万事不挂心。在城里,每到筋疲力尽、焦头烂额之时,回家的感觉便迫不及待。祖宅里,一盏瘦瘦的灯,一束瘦瘦的光,便是一条回家的路。同样疲于奔命的文友们,被灯光扯来,如进了一泓清池,我们裸身如鱼,干净入水,任性畅游,激起快乐的浪花。屋里没有官场职场,更无清规戒律,嬉笑怒骂,满嘴跑火车也无人约束。屋外月朗风清,禾苗拔节抽枝,善良的父老乡亲,早已打起心平气和的鼾声。没有刁钻的人,更无烦心的事,我们胡吹乱侃,互相奚落,开着没有底线的玩笑。嚼着腊肉,品着土茶,饮着醇酒,肆意放纵,往往大醉一场,醒后回城,便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
天空亮起鱼肚,山峦依稀可见,老牛的哞乃之声远远传来。推开家门,阶上露珠闪闪,一片蛐蛐鸣叫。我和文友们依次拥抱,互道珍重,握手告别。此时,晨风吹起,苞谷哗哗作响,树叶婆娑有声,吱呀一声,窗被推开,灯光由窄变宽,弥漫开来,柔和地浸入眼眸。有文友扬起手中的书,问我何时再聚?我说,有灯就有家,灯亮的时候。
想念一盏瘦瘦的灯
展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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