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读石 ◎覃秋林

每当有机会到一所监狱，我就在监狱围墙旁随手拾捡回一颗小石头，记上标记。比如：少管所、1989年7月；女监、1990年6月（女监成立之日）；廖平农场（以前的监狱叫农场）、2004年5月；南宁监狱、2004年6月；金陵监狱、2013年7月；燕城监狱、2013年7月……

于是我简单的家里除了书籍和警服，便是这些石头了。

这些石头太普通，外表粗陋，与玩石市场里色彩斑斓的珍品不能同日而语；与摆放于收藏家家里的翡翠碧玉没有可比性；与明星挂于胸前的装饰品难以相提并论。总之，与“名贵”“高贵”“富贵”等字眼沾不上边。

我经常于夜深人静，泡上一杯浓郁咖啡，再点上一支烟。这时，我分明目睹着夜的灯光，奢侈地闯入我的书房，这是亚热带都市繁华与迷人的交响曲；我闻及依附在光里的幸福味道，沁入我家流光溢彩的飘窗，这是祖国繁荣和发展的秘语；我听到窗外有欣喜的风的骚动，这是世界温暖与平安的象征。于是，我欣慰地深吸一口感激，然后坐拥舒适的书堆，静静地揣摩这些石头。

我面前的石头，被大自然这位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安排在荒山野谷、崇山峻岭或者湍急河滩上。它们随遇而安，无论何时何地，也不问待遇和条件，它们都老实巴交地笃信，这便是大自然的恩赐，便虔诚地安营扎寨，将根须扎入深厚的土壤里，悉心吸取土地的精华，果敢迎接着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地壳运动的锤炼，最终凤凰涅槃，完成了从俗身肉体到灵魂高度的升华——从软泥蜕变成了坚硬的石头。

而现在，我分明能真切地触摸到她或蓬勃或含蓄、亦壮烈亦矜持生命力的喷发；能强烈地领悟到，她宁静地绽放在璀璨的生命时空里，用其与生俱来的姿态，定格了卑微生命中的最高尊严与悲悯情怀；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用蒙娜丽莎般静谧的笑靥，真挚解读对大自然的感恩与眷恋情结，并深情款款地穿越历史的时空隧道，从远古走向现代。

是的，这些石头便用这样一种粗糙独坐的姿态，雕塑般静立在时间的远方。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历史落差，跌宕起伏地镌刻在石头的正面和背面。石头用这样一种特殊秘语，展示着其之真正内涵——与物质完全不能等值的亘古与深邃。

于是，我联想起挚守在全国600多所监狱的35万监狱人民警察。

石头，不正是他们的缩影吗？

我们监狱人民警察，散落在祖国的边远地区，在人性最荒芜的监狱领地，在森严恐怖的高墙电网内，守着弹药库，枕着老虎睡觉，终身相伴着周而复始的危险和枯燥，在咀嚼罪犯的点滴向善所带来的快乐中，寂寞体味幸福。他们用几十年，一辈子，几代人的辛勤耕耘与艰苦卓绝的奋斗，磐石般坚贞地守卫着祖国的平安大道、人民的和谐幸福家园，忠诚地诠释崇高的理想与伟大的信仰。他们一如既往、默默无闻、无怨无悔，这不正契合了石头的精神内核吗？

我的心在作痛，每当看见从各监狱走来的同行！

当我怀着敬仰，凝视他们泛黄的警服，粗犷的言谈，突兀的双手，皲裂的脸额，无奈的憨笑，以及真诚温和的眸子；当我噙着眼泪，仰望着业已风烛残年、两鬓斑白、豁达开朗的离退休前辈，他们一张张铭刻了五千年风霜的脸庞；当我泪眼婆娑走进各个监狱的发展历程陈列室，站在一帧帧黝黑发黄的图片前，一件件甚至还带着血迹的物件前，一枚枚闪亮的奖章、军功章前……

我就有一种感慨，一种幻觉，我的同行前辈，我的师傅，我的师兄师姐，我警校的同龄同学，我的师弟师妹……就会笑呵呵璀璨璨喜盈盈地向我走来！这个时候，我就想，其实他们就是和平年代的董存瑞、邱少云、罗盛教！他们就是为了共和国的独立和安全，为了人民的幸福与安宁，顶天立地、顽强潜伏、勇于献身的那尊石柱！

如果说和平年代仍然有“戎马生涯”这个词语的运用空间，那么毋庸置疑，这个词语就是用来比喻以我师父为代表的我们这一群体的！他们，配得上这个从战火纷飞中浴血诞生的词语！

我赏石，我赏她的风格、风韵、风骨，这也是我国监狱人民警察的风格、风韵、风骨。正是这群特殊的共和国卫士，日夜伫立在高墙下，在波澜壮阔的改造与反改造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激流勇进，斗智斗勇，创造了中国监狱的辉煌历史与光辉历程，缔造了亘古未有的人类改造自我的历史奇迹。

一位藏石老翁问我：你知道石头美在什么地方吗？我摇了摇头。他捋了捋稀疏的胡子，慈爱含笑：石头的美在于丑，丑到极致便是美。

我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

我书房里的石头，注定终身做不了美轮美奂的手镯、吊挂和工艺品，也永远难以雕刻成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寓意深刻的艺术品……正像，一代又一代监狱人民警察！他们身上少有鲜花与掌声，也往往谦逊地消失在喧闹的媒体视角之外。

然而，正是他们，在共和国监狱这片红土地上，生生站成了泰山石的模样！

石头，有超越生命的意义，在其粗陋的外表下，喷涌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与精神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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