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梨树

这日，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乳名，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父亲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喘着气，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提着一袋果。我的心“砰”地一下跳起来，连忙跑过去把父亲扶进屋里坐下。

“爸，你怎么来啦？”

“好久没见你回家了，梨果也熟了，摘了几个果，特意进城来看看你。”

“爸……”接过那袋沉重的梨果，望着已经八十五岁的老父亲，我心里一阵愧疚，感动的眼泪一下子弥漫了眼睛。是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回乡下老家去看望我的老父亲，还有那棵老梨树了。

小时候，老家屋后种有一棵糖梨树，父亲说，那棵果树是他们兄弟分家后独立建房时种下的。元代邵亨贞在其《清平乐·梨花》一词中云：“绿房深窈，疏雨黄昏悄。门掩东风春又老，琪树生香缥缈。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他老人家把梨花写的悲悲切切的，叫我不敢苟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每到春天梨花盛开的时候，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梨树打开花苞，恣意绽放，满树洁白的梨花，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簇拥在一起，屋子上下全都让耀眼的白色浸染个透。微风拂过，玉树银花，枝摇花颤，蜂飞蝶舞，清香扑鼻。温暖的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洒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和飘落一地的梨花一道，构成了一幅动感奇幻、清新自然、浪漫唯美的诗意画卷。几个小孩团坐在地上，一边品尝着母亲用新采摘的野艾草做成的糍粑，一边重复着父亲昨天晚上讲述的故事。快乐的笑声把梨花的幽香一阵一阵的荡漾开去……父亲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父亲说，他的故事是从书上得来的。在那衣食成忧的艰苦岁月里，父亲白天辛苦劳作，晚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看书，几十年如一日。一个地道的农民，却如此痴迷书本，没少被心疼灯油的母亲数落。直到突然有一天，有人说，你爸爸右派的帽子摘掉了，你爸爸又可以去当老师吃国家粮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是个读书人。我喜欢书，我爱读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从那满树梨花下开始的。

到了秋季，绿中透黄的糖梨果挂满枝头，浓郁的果香弥漫着房前屋后。糖梨果是我小时候的至爱。糖梨果好吃，生津解渴，咬上一口，香甜的汁液流入咽喉，沁入心脾，那感觉叫人一辈子难忘。特别是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累累的果实，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卖了换钱，填补油盐线布，帮助家人度过难关，改变生活状况。每个脆甜的梨果，都浸染着家人欢喜的容颜；那一棵梨树，承载着家人一年的希望。

记得有一次，年幼的弟弟被同村的小孩欺负，我气不过，冲上前去，狠力一巴掌掴在那小孩脸上，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那小孩“哇哇”地哭闹着去找老人家。我知道闯了祸，连忙溜了，爬到屋后的梨树上，躲在浓密的枝叶中。那一整天，我闷了摘几片树叶，逗弄树上的飞虫，困了抱着树干打个盹，饿了吃几个梨果。夜幕降临了，我在树上听见母亲在村头村尾一轮一轮焦急的呼儿回家的声音，但我不敢下树，我怕被打的小孩的父母找上门来算账，我害怕父亲历来严厉的目光。直到天上的星星眨了眼，我才从树上滑下来，轻手轻脚地钻进屋里。屋里，豆大的油灯洒出一团昏黄的光，灯光下，母亲在缝补衣裳，父亲在看书。见我进屋，母亲连忙起身，把我拉了过去，搂在怀里；父亲射过来一道慑人的目光，没说话，合上书本，自个进屋睡去了。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犯了错没被父亲打。那晚，我睡得很香，睡梦中，风儿吹动树叶“哗啦啦”地响，鸟儿在树枝头跳跃歌唱。

那一年，同样是洁白的花朵绽放快乐的笑靥，同样是碧绿的叶子欢快地诉说美好，同样是脆甜的果实洋溢着家人的的希望。那一夜，劳累了一天的家人已沉沉入睡。我仿佛听见梨树发出异样的声音，我以为那是风雨声，或是饥饿的小松鼠到树上觅食，我没理会。第二天，天刚放亮，突然听见早起的母亲一串声悲痛欲绝的哭叫声。全家人连忙爬起奔出，只见梨树满树的果实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满地尽是断枝落叶——我们家的果树遭贼了！望着伤痕累累的梨树和一片狼藉的地面，我们深深明白，今年的日子将要比往年过得更艰辛，我们姐兄弟几个抱着爸爸妈妈哭了起来。我看见，不管生活如何艰辛，从来不在儿女面前叫一声苦累的父亲第一次默默地留下两行浊泪。我记得，那天的云很暗很低，受伤的梨树不时地一阵颤抖，纷纷扬扬的树叶如雨般飘落，我知道，那是梨树也在流泪。

八十年代以后，干了二十几年农活的父亲又恢复了教师工作，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那时候，改革开发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皮薄肉嫩、少籽无渣、汁多味甜、清脆爽口的坡荷糖梨果的美名也随着市场的开放一下子传播开来。糖梨果很好卖，价钱又高。那时也正是家里那棵梨树长的最健壮、最茂盛的时期，一年可以收获好几百斤果，可以卖好几百块钱，这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做了巨大的贡献，梨树成了我们家的大功臣。我们全家人时常在傍晚的时候，搬出桌椅，围坐在梨树下，嗑瓜子、聊天，一阵阵幸福的笑声从梨树下荡漾开来，在小山村里氤氲着一份宁静祥和的美妙的气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梨树下洒落满地斑斓的金色的光点，为树下的人们披上了一件神奇美丽的衣裳，这是我一生的记忆中最美的画面。

梨花开开落落，时间一年又一年的在梨树枝叶的绿绿黄黄中流逝，梨树的树干也日渐变得粗老沧桑。2000年，妈妈突然病逝了，一向精神和身体都很好的爸爸也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家里的笑声也变少了。如今，爸爸已经八十五岁了，大姐也已年过六十，二姐和大哥远在南宁，我在县城工作，家里只有弟弟陪着老父亲，一家人团聚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只有那棵见证了一个农村小家庭人事变迁的老梨树依然穿越记忆的闸门，佝偻着，默默地肃立在家乡的风雨中。我知道，父亲老了，梨树也老了。

风儿轻轻地拂动窗棂，惊醒了沉寂在回忆中的我。我想，我不该再感叹唏嘘，也不该再托词推延，我该多寻些时间，回到老家，去陪陪我的老父亲，去看望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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