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街上的百味书屋

读书时光 李建勤 摄 有朋自远方来，自然要带他去镇上的美食街。

镇上的美食街，一到傍晚，就开始慢慢热闹起来。

美食街整个区域不算大，格局像大写的英文字母H，主营各种烧烤美食。美食街虽然正式的说法叫食街，但很多人在深得其中之味后，不由地在其之前冠名“美”字，以表钟爱之意，甚至有称之为“吃货一条街”的，可见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有资深食客统计，美食街最繁华的时候单是烧烤摊就有80余个，该地逐渐成为了人们美食地图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标配。

相比起炎热的夏季，入秋后的美食街生意更加红火。氤氲的灯光里，单看摊点的名号就别有趣味，木薯佬烧烤、婆哪烧烤等等，地方味极浓的招牌让我们会心一笑，“星期八烧烤、牛哥烤鱼馆”等也让我们对各种“奇烧妙烤”浮想联翩。

记得我带老张头一次来美食街，是七年前的国庆期间。都说一阵秋雨一阵凉，那天在一场飒飒秋雨洗礼后，空气温润清凉，街道也显得清爽明亮。天黑时，我和老张边走边看，像两尾鱼悄悄潜入传说中的美食街。

老张其实不老，但整天和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孩打交道，作为一名英文老师的他自然被学生尊为“老”，也有叫他“张长弓”的，生性温和的他也不以为意，一笑而过。嗯，是的，老张和我是教育学院的同学，读书期间，我俩因为好读书而“走”在一起，被班上其他同学称为“虫五虫六”。为什么叫“虫五虫六”呢，据他们所言，爱读书的人都可喻为书虫，而我在班上的座位号是五，老张坐在我旁边自然是“虫六”了。

虽然我和老张都爱看书，但彼此的口味确是有区别的我。读的书比较杂，有时迷上了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里乐不思蜀；有时喜欢看三毛的散文、游记，幻想有一天也能周游世界，走遍千山万水；有时不小心坠入现代小说的潮流，在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著作中不可自拔。而老张似乎比较纯粹感性，从徐志摩到顾城，从冰心到舒婷，把朦胧的不朦胧的诗歌看了个“天昏地暗，似疯似魔”。老张对诗歌的痴迷，还有个不知真假的小故事佐证，说有几次，同宿舍的宾阳籍同学大蓝半夜醒来，听到下铺的老张在说梦话。大蓝从蚊帐里探出脑袋，朝下伸长脖子细听，本以为会探到老张在梦里呼唤哪个“白雪公主”的名字，不曾想老张念叨的却是“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此类事件一经传开，便成了老张求学生涯中的“光荣”往事。

“都云作者痴”，反过来，读者又何尝不痴呢？！

我和老张在香味混杂、人声鼎沸的街道上穿行，各个摊点都显得忙碌，顾客也挺多的，国庆节期间，这里成了人们休闲娱乐、品尝美食的据点，也成了商家赚个盆满钵满的“黄金周”。

我带老张来这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是美食街上还开有一间书屋，书屋的名字还真恰到好处，叫百味书屋。

读书期间，我和老张两个山里娃除了爱泡图书馆，周末还经常去南宁书城，把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花在喜欢的书上。记得我们第一次走进书城，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被一层又一层、一柜又一柜的浩如烟海的书籍深深震撼。我们像两只蜗牛在里面慢慢地“爬”，真个乱“书”渐欲迷人眼，让置身其中的我们流连忘返，乃至“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如是说，爱读书买书的我们，不管书店大小、豪华或简陋，只要它能给我们温暖、爱和希望，即使不是天堂，也是跟彩虹一般美好的。

我和老张商量好，在书屋附近的一个摊点选了座位，点了烤鱼、鸭下巴、韭菜、香叶牛肉、手拍黄瓜等，因为人多，我们决定先去书屋看看。

门口，“百味书屋”四个字显示在立着的广告灯箱上，但在热闹的美食街中显得有些孤单，像是一座孤岛，大有被淹没之态。往里一走，书屋中间摆放着一大块木板，上面摊了一层不厚的各类书籍杂志：有《十月》《小说月报》《广西文学》等文学类杂志。书屋左右两旁立着书架，翻看一下，大都是向外出租的都市言情、青春校园、穿越玄幻、修真修仙等小说。

屋里，老板一人坐在电脑前，见了我们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老板高高瘦瘦的，慈眉善目，五六十岁的样子。因我以前偶尔来买书，而且非文学类期刊不买，他倒是记得的，而且买书过程中，他还间或跟我闲聊几句，问我从事什么工作之类，感叹现在来买书的人不多了，落寞的神情溢于言表。

那次也不例外，老板向我们推荐了几本新到的《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和《收获》，客气地问我们国庆假期去哪里旅游之类。我向老板介绍老张，说这是我的朋友，从崇左市上来专门品尝我们本地的美食，顺便过来看看有什么好书。老板笑眯眯地表示欢迎，还介绍美食街上哪个摊点什么东西好吃。

老张东翻西看，还好选了两本里面刊载有诗歌的《读者》，不至于两手空空。

回到烧烤摊，不一会儿，点的东西陆续上来，我们开始大快朵颐起来。推杯换盏间，我们谈天说地，交流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分享工作中的喜怒哀乐，甚至“哪壶不该提”的也提了，但一提起读书，却是尴尬的，是混杂着乱七八糟的无奈的、自责的滋味的。

从教育学院毕业后，我们忙工作，忙生活，一个人扮演着儿子、老师、丈夫、父亲等各种角色，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虽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但随着时光流逝，我们热衷于上网，沉湎于日常琐事，读书买书的热情不停地在消退，好像奔涌的河流慢慢干涸，露出了干燥的河床，也露出了我们浮躁的内心。

老张当年十分希望能像博尔赫斯那样从事图书馆工作，把一生用在读书写作上，现在说起，真的是恍如隔世。那晚我们离开，经过百味书屋时它已经关门，在依然热闹的美食街上，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以后有机会也带小孩来美食街”，分别时，我对老张说。每一次相聚分离，我们各带着梦想去，将来又带怎样的心情来呢？

此后两三年，先是老张调去了别的事业单位，我也离开了教育教学岗位，我们的工作更加繁忙，逢年过节彼此发个祝福短信就算保持联系了。然而在职场里摸爬滚打，撇开得与失不说，缺少文艺滋养、浸润、洗礼的生活总觉得整个人都生锈了一般。滚滚红尘中，有的以打牌为乐，有的以音乐为伍，有的以赚大钱为荣，有的以刷屏为好……每个人都有寻找快乐躲避烦恼的理由和方法，而书，也许才是我们心灵的故乡，我们却越离她越来越远，怎能做到诗意地栖居呢？

直到前年年底，老张一家三口驾车路过，我们才又得以相聚在美食街。

老张的女儿乐乐一点都不怕生，每吃到特色烧烤、美味小吃都大呼小叫的，啧啧称赞叫好，让我这个东道主感觉特棒。然而没吃到一半，她说吃饱了，抢了老张的手机低头玩起来。老张脸上有点不好看，斥她一路来在车上都差不多把手机玩坏了，小小学生不听话，养成坏习惯的。乐乐可能听多了此类言语，也不见得怕他，还呛老张自己也是手机控，在网上买了一堆书来也没正经看。老张老婆见此马上从中拆招，将两人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

我问乐乐，你老爸是否经常带你去逛书店呀？乐乐嘟着嘴说，经常呀。我接着问，那你喜欢去书店吗？乐乐说，喜欢的，可以《买十万个为什么》，有的书店那里还可以免费喝茶喝咖啡，不信你问我爸爸。说完朝老张做了个鬼脸，父女两个又“灿烂”起来了。

细一打听，原来不久前老张一家利用公休假，去杭州旅游，期间专门去了一趟位于西溪湿地的“麦家理想谷”，那是一家只看书不卖书、免费提供咖啡茶水等饮品的公益性书店，有“读书就是回家”的好氛围，它还特别设立了文学习作营模式，免费为文学新人提供良好的创作环境，是很多读书人梦想的书屋和文艺根据地。

我为老张如此煞费苦心地培养孩子而高兴，往日的时光也在脑海里徐徐打开，那一本本书，一段段文字，流尽了我们的青春、幻想、渴望和心事。

我们去看看百味书屋吧，末了，我建议。

书屋跟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让人唏嘘的是很多书刊沾了灰尘，封面都变旧变黄了，一些杂志的封面年份期数显示是过往很久的了。我心中觉得隐隐地痛，为书店逝去的美好年华，也为自己力量弱小，不能为它做点什么。看老张那沉默的样子，我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沉重。

老板依然很热情，对我们一下子买一百多块钱的书很是诧异，连连说可以打折的，老张却坚决不要打折，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看到了久违的“虫六”的样子。

此事过后，在接下来的日子，我隔三差五地光顾百味书屋，找回了以前阅读的一些状态，感觉甚好，人生最美好的事，看来真的莫过于把时光“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上了。

今年夏天，有一段时间经常下雨，没有去书屋，雨季过后的一天，我去到那里，却见书屋关着门，以为老板有事不开门。第二天、第三天去，也是如此，心里当即涌起异样的感觉，隔了一周再去，却见书屋已经改头换面，做其他经营了。

彩虹消失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消失了。我怅然若失地开车离去，第一时间电话告知老张。老张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纪念册上一起“接龙”完成的毕业留言，我说那么多年过去，忘记了。

现在才想起，我和老张共同完成的毕业留言是——

文字是黑洞，

而黑洞永远年轻。

文字是光，

只照进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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