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外婆桥

◎颜庆

一段视频闯进我的眼帘： 一座石拱桥，横卧在山野间的河湾里，青山倒映，桨声欸乃，水波一层层推开，桥的倒影不停地晃动着。

这是我的朋友莫哥在北京居家隔离期间推送的小视频， 我为这一帧乡间的景致陶醉了。他在微信朋友圈留言：川北的桥，许世友将军打马经过的地方。

我问莫哥这是哪里的风景，“你猜！”他故作神秘。川北如此宽泛，这叫我怎么猜得着。 再说许世友当年率领红四方面军转战大巴山及嘉陵江两岸的土地上，翻过的山跨过的桥又是何其多。 莫哥看我犯难，笑道：“哈哈，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地方，你就不认得了？”原来这是川北营山县与仪陇县交界地带的一条河流， 小地名叫雷打石河， 这是我老家的桥。

莫哥和我是乡友， 老家都在离营山县城有八十公里路的一片山里， 那个地方以前叫孔雀乡， 撤乡并镇后唤作孔雀场，乡亲们照例是逢“二五八”的日子去赶场。我家住在雷打石河的岸边，他家靠近一个叫阳寺庙的山洼里， 当年红四方面军从大巴山里杀将出来， 在这片土地上战斗过， 至今我的老家还流传着很多有关红军的故事。山里地广人稀，我们两家到孔雀场都有六七公里的路程， 春节前我们相约回老家过年， 并到孔雀场喝茶聊天。 没想到突然来袭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计划， 走亲访友的事情都得取消， 他也因为旅途艰难在老家待了一个月， 天气晴好的日子每天都在山里徒步跋涉，那是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难忘体验，直到过完了整个正月才返回京城。

我回放着莫哥这段随手拍的视频，仔细端详着石拱桥的形状及桥头的山路， 总算认出了这原来就是我小时候去外婆家要经过的桥。 这是一座双眼石拱桥，桥身上爬满了青苔，遮住了久远的历史，说不清到底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外婆家的村子，和我们村是紧挨着的，一条山涧把两个村分割开来， 在山涧的溪流汇入大河的地方就是这座石拱桥。 因为桥头有两座小庙，我们都叫它双庙子桥，桥的下游不远处是雷打石电站。 河水挣脱电站大坝的束缚，在群山之间左冲右突，最后汇入了远方的嘉陵江。

小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一次次走过这座桥，然后爬上一道很陡的山梁就到了外婆家。外婆好多次都站在山嘴等候她的女儿和外孙儿，见了面就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地亲。那个山嘴，恰巧可以一眼看到山脚的双庙子桥。我总是很诧异， 外婆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她家里，以至于早早地站在那里张望，毕竟那时乡村里还没有电话。母亲后来解开了我心中的疑问， 有一天母亲格外高兴，她说喜鹊在院坝的核桃树上叫，煮早饭时灶膛的火也在笑， 今天家里要来客人，估计是外婆想我们了。火笑，就是柴禾在灶膛里燃得旺，火苗舔着锅底呼呼作响。 那一天外婆真的来到了我们家，我至今还记得她给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都烙了一个馍，大约有碗底大小，馍的两面都烤得黄灿灿的。我一直想问外婆一个问题：我和母亲去她家的时候，她家里的火是不是也在笑？可惜我当时没有及时问她，她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现在回想起这个事情，我猜测外婆在山嘴张望女儿回娘家，有的时候肯定也落了空。在山嘴的每一次相逢，只不过是外婆无数次的张望，最终等来的一个结果。

我很纳闷，走过了那么多回的桥，怎么一下子就没有认出来呢？莫哥打趣道：“你只顾着往前走， 没有时间往回看，就把桥搞忘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莫哥，他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思索。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走出大山奔向远方，倒是那些年的强烈愿望， 待到我在嘉陵江畔的南充市安家立业， 看惯了跨越嘉陵江的大桥， 反倒对曾经走过的石拱桥疏远了。前年正月间，我邀约兄弟姐妹，还有侄儿侄女们，一起走过那座石拱桥，陪母亲回了一次娘家。母亲的年纪大了，爬坡很吃力，我们走一段路又停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爬上那架陡坡。 但是母亲那天非常开心，她抚摸着娘家老屋的柱子，坐在屋檐下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的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她的青春岁月。 那次我们一行有十多人， 我像往常一样从桥上匆匆走过，只注意到这座桥比以前更老了，桥上的石头缝里挤出来一些芭茅草。这座桥，一头连接着老家的村庄，一头延伸到远方，那里有割舍不断的乡愁记忆，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的。

那天，我把莫哥拍的这段视频，放在微信朋友圈里， 好多朋友都称赞这是难得的风景。 以前我总以为， 风景都在远方，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故乡那些看似寻常的山川，原来就是好风景。那些年我从桥上走过，每一次都是匆匆赶路，想的是早点赶到外婆家， 而没有好好留心脚下的桥，以至于桥的记忆也就模糊了。莫哥换个角度， 乘船从河面上拍下这座桥的侧面照，这座桥居然就完全陌生了。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读大学的女儿听的时候，她故作深沉说道：“人的一生，要学会行走，也要学会停留。”我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喟叹。我本想夸一下她的这个说法，但话到嘴边说的却是：换个角度看问题，往往就会看到不一样的结果， 这就是莫叔叔这个视频给我的警醒。

下次回老家， 无论如何要陪母亲再走一回那座石拱桥。 一定要在桥头歇歇脚， 好好打量一番这座让我看走了眼的桥。那是我心里的外婆桥，那是我故乡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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