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醒来

□廖天元（南充）

有一年春晚，小沈阳表演的小品中有一句话耐人寻味：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后来看到有人在这基础上加以发挥，说鸡叫了天会亮，鸡不叫天也会亮。天亮不亮不是鸡说了算，关键是谁醒了。醒来的过了一天，没醒的过了一生。

睡醒之间，即为人生。人不管有多少雄心壮志，前提在于睡后能够醒来。醒，最初是指酒醉后恢复常态，如柳永那般风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后来一般指结束睡眠和还没入睡，这个简单；再后来又引申为清醒、明白，如屈原的愤世嫉俗：“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字如人生，人生如字，醒字内涵丰富，每个人醒来的故事就姿态万千。

盛唐孟浩然的醒来算得上名垂青史，醒后一首《春晓》万古流芳。这首诗表达了什么？仅此表达生活的舒坦？肯定不是那么简单。春眠不觉晓，明显是诗人一觉睡到自然醒，这一点让人艳羡不已。据说现在睡眠是一个国际性的大问题，很多人因焦虑而失眠，因压力而辗转，不得不在床头数星星，以致需要药物来强制。能睡到自然醒的是些什么人？多半坦坦荡荡无忧无虑，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一挨枕头酣然入梦，第二天起来，精神抖擞，面色红润，两眼发光，这日子无疑赛过神仙。

梳理孟大诗人的人生履历，仿佛他没有理由这般傲娇。孟大诗人出身书香门第，年纪轻轻诗文就名震天下——这当然不假，要不李白那么狂傲的一个人，也不会拍其“马屁”：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高智商不代表高情商。孟浩然在面见皇上唐玄宗时，随口呈上一首《岁暮归南山》，其中有两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两句诗惹得唐玄宗心生狐疑。孟老夫子由此摊上大事，一辈子与进士无缘，只能像柳永一样“忍把浮名，换着浅斟低唱。”

但是，孟夫子就是孟夫子，境界不一般就是不一般。虽然对功名念兹在兹，但依然“不觉晓”。存不存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恼？有没有选择和平衡的纠结？经没经历谎言和背叛的痛苦？说不清楚，也不重要。在诗人眼里，重点是那满树的花儿，一夜风吹雨打之后，它们零落成泥了吗？还能美好如初吗？

无疑，孟浩然醒来时的闲适淡定，给我们后来人诸多启示。当孟浩然离开300多年后，有一个人也从风雨中跟着醒来。有点不同的是，她醒来时内心不像孟老夫子那么淡定。这个人叫李清照——中国古代最著名的才女、“婉约派”词人代表。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夜醉酒，醒来第一要事，关心的是屋外海棠。人与人的差距在于眼界和格局。仆人怎么会关注这个？匆忙搪塞回答，引起诗人不满：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才女明显有些着急，有些恼怒，有些不满，有一句粗话似乎没说出口：你这个蠢货，海棠怎能依旧？明明是“绿肥红瘦”了啊。

有人说这首词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委婉表达了她怜花惜花的心情，也流露了她内心的苦闷。

和孟老夫子一样，年轻时的李清照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文艺青年生活。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学识渊博，专注于经史研究。有着强大的文化基因的她，从小博闻强识、聪颖过人。成家后与丈夫赵明诚一起读书、写作，夫唱妇随、岁月静好。

她的愤懑从何而来？这个似乎要从她的一些“反常”说起。作为才女的李清照应该是秀外慧中，知性温婉的，但她的身上却有挡不住的女汉子风采。有一年，我无意阅读到她写的文章《词论》。好家伙，她几乎把当时文坛大腕怼了过遍。说柳永词风低俗，苏轼违反音律，王安石的词不能细读……不仅敢怼同行，李清照还敢怼长辈。22岁那年，她的父亲蒙受冤屈，但作为宰相的公公赵挺之却袖手旁观。于是李清照在赵挺之过生日时，献上“贺诗”一首：“炙手可热心可寒。”在礼教盛行的时代，这需要有太大的勇气。她的《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男性化的作品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女性之手。

李清照为什么要这样做？美国人艾朗诺在《才女之累》中给出了一个很有洞见的答案。在宋代，女性写作被高度边缘化。女人被要求只读不写，就算写了也不能传出家门。既然以女性的身份创作会招来质疑和诋毁，那么就反其道而行，像男人一样赋诗言志，立场甚至更加强硬，语不惊人死不休吧。

她醒来的苦闷，是不是因为生不逢时，才华不能痛痛快快地展示？后来人只能猜测。但我们看到，她一生都在用特立独行的方式抗争。抗争之余，发几句优雅的“牢骚”也纯属正常。

庆幸的是，李清照成功了。经历了丧偶、逃难、改嫁、离婚等人生变故后，受尽劫难的她没有被击垮，反而迎来文学生涯的高峰，风雨之后更加“绿肥红瘦”。

孟夫子醒来，恬淡闲适；女诗人醒来，内心愤懑，这是他们对生活的小情调。翻开历史大书，更有人醒来思考人生的重大使命，如尼采发出“上帝死了的悲叹”，萨特感叹存在就是虚无。他们把所思所想记录下来，从而被后人所欣赏和向往。绝大多数普通人醒来，默不作声，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开始一天地忙碌。但始终还有一些人，面对时代，觉醒斗争，积极行动，汇聚成时代的滚滚洪流，继而改变了民族和国家命运。比如陈独秀，李大钊……他们醒来，力量之强大，影响之深远，就不是一两个诗人醒来的情形所能比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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