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一段春光

□廖天元（南充）

偷这个字，一般人都不待见，比如偷东西。有人问经济学家图洛克，贼偷东西固然不对，但从经济的角度看，贼只不过是把资源从一个人的口袋转到另外一个人的口袋，危害到底在哪里呢？图洛克郑重地写了一篇文章，说贼之所以对社会有害，最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贼的存在，使人们增加了做“锁”的成本。社会为了防范这些贼，得消耗资源，这自然是公害。

如果在偷后加个“人”或者“情”作为宾语，看似不消耗社会资源呢？但这违背公序良俗，更遭世人唾弃。是不是所有偷的主体、对象、行为和动机，都被世人深恶痛绝？这个探讨起来有些意思。比如心，比如时光，如果被偷了，留下的有可能就是佳作甚至佳话。

文人善于“偷心”，对此也善于描写和叙述。曾经读《聊斋志异》和《西厢记》，我常常感叹主角书生有着非同一般的好运，冷不丁他就偷得“美人心”，让接下来的情节缠绵悱恻荡气回肠。那张生仅凭一首小诗，就拨动莺莺小姐心弦。这首诗仿佛信手拈来：“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多年后再次阅读，发现诗的意境和设问真是有趣，撩拨的技巧更是不着痕迹。

李商隐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在诗中所描写的“偷”有些惊世骇俗，《碧城》3首算是很好的例证。

第一首：“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读来有些云山雾罩，其实是在描述道观里的生活，这道观生活在外人看来超凡脱俗，仙风道骨，在人性的枷锁下，爱的火焰反而容易被点燃。

第二首：“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这像一封炽热的情书，男女不再隐晦，爱得奔放热烈。这时他们已经突破禁忌，在近乎癫狂的放纵里爱着。

第三首：“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好了，女方已有身孕，需要面对现实压力，到底该怎么办，李商隐没说，后人只能想象。

这3首如果当作组诗来看，会发现诗的内容从宏观到细节，从萌芽到成熟，生动描述了道观里的一场禁地之恋。有人说，这是李商隐在影射唐玄宗和杨贵妃，是唐朝人以汉喻唐的惯例。也有人说，这是李商隐的自我小传，他曾经在玉阳山修道，在这期间，与跟随公主到山上出家的女道士宋华阳相爱，为此他写了好几首以“宋华阳”的名字为题的诗。

孰是孰非，不做争论。只是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尴尬的命题，那就是光明正大的爱情很难催生好诗，而那些充满禁忌的爱恋，变成诗，却让人回味悠长，甚至让凡夫俗子心有向往。回到现实，细细揣摩，是不是因为资源的缺乏和宝贵，规则的繁复而严苛，人们受禁忌受束缚，得不到而备受煎熬，于是不得不采取另类的策略——偷，尽管知道代价可能是粉身碎骨，也情深意重义无反顾？

《碧城》3首，我更喜欢第一首，其偷心发乎情，止乎礼，有美的遐想空间。第二、三首过于“赤裸”了，虽然呈现的语言是那么晦涩。

所有的偷中，偷心看似文雅，实则最为沉重。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情是最重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能举重若轻，一般人到头来付出的代价势必太大。如果心想事成最终像张生和崔莺莺倒也罢，就怕成《失乐园》的久木和凛子，最终用死来为爱找寻出路。从《廊桥遗梦》来看，守住禁忌——“不偷”似乎更加美好。

杨绛先生在《一百岁感言》里有一段话可以用来“解密”。她说：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寿几何，顽铁能炼成的精金，能有多少？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既然如此，好多东西就不用挖空心思偷而得之了，但还是可以偷点其他的来愉悦我们平凡的生活。有一些偷意味很深长，比如窃符救赵，它其实叫运筹帷幄；比如凿壁借光，它其实叫励志人生；比如偷得浮生半日闲，它其实叫张弛有度。不禁想起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诗歌来：“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前提是因你的努力和拼搏，因你的责任和担当，导致的忙忙碌碌。如果你已经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哪怕是春光也很廉价，那就不用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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