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大杰(南充)
“细娃儿听大人哄,桐子开花就泡种。”顶着狗啃了似的马汤盖头,穿新衣、开着裆、露着腚、满村跑着唱童谚的那段飞起飞起耍的蒙童时光,如桐子树一样根植在我们记忆深处。
对桐花,我们是敬畏的。暮春,桐花开,漫山遍野都是,粉得人只想躺草坪睡,死了一样睡。桐花一落一地,雪一样。桐花落,倒春寒到。我认定倒春寒是春天一个小阴谋,它让我们深深铭记住了这场声势浩大、悄无声息的春天。上世纪70年代,生产队人多,大人集体耕种,细娃儿被父母放敞羊,或被赶上山坡割草,驱到河滩牧牛,或让铲草皮积肥,或让提上撮箕遍山坡捡狗粪,追牛屁股后拾牛粪。童谚中的泡种,指的是泡种谷。种谷,不是动词是名词。
大年初二一过,父母就拖把锄头上坡挖玉米行,搓玉米坨,尔后扶犁扛耙下沟底倒饬秧母田。要开学了,我们得做寒假作业,做累了就爬上秧母田边桐子树上晒太阳,等父母收工。夕阳在西边山巅绯红着,若一面镜子投射在沟两边悬崖上,光折射到父母脸上,酱紫酱紫的,如田底翻出的淤泥。桐树摇,桐花簌簌落,如我们抛撒撕碎的作业本纸,在空中纸鸢一样飞。花落父亲头上,落母亲头上,落一厢厢的秧母田里,好看极了。父亲驾犁耙抹去桐子花,秧母田如一块木板画,劲道。母亲在水里荡荡手,直起腰,顺手抹掉发上桐花。劳动的母亲真漂亮。
我们最喜欢看烧谷芽子了。先泡种,再择一背风沟坎处挖口土灶,接着用竹子搭一塑料大棚,侧开一小门,棚内架多层木架,每层放一竹篾蚕簸,上铺一层塑料薄膜,薄膜上均摊一层泡涨了的种谷。每家出一人轮流烧谷芽子。火大火小取决于棚内那根温度计,温要恒温,湿度全凭经验。大棚热火,蒸汽在棚内萦绕,大滴大滴的水珠挂在薄膜上,指一弹,就掉,脸一贴,暖暖的,舒服极了。
“啥时出的芽?”我一睁开眼睛就傻傻地问父亲。父亲说:“就你钻进稻草垛的时候。”一脸的遗憾,守了几个夜晚,就为出芽这一刻,怎么就悄悄咪咪地冒出来了呢?
烧不好谷芽子,在村子里是抬不起头的。至今我还记得绍动叔烧坏谷芽子时呆望着满簸里发黄发黑的种谷而欲哭无泪的情景。烧坏了,只有重来,误了时节,稻谷要减产。
谷芽子稍微转青一点,就要移栽到秧母田了。一簸一簸谷芽子传到田埂上,社员们人挨人分站秧田边,弯腰栽插,其实用按字或许更准确些,食指配合拇指扯一根谷芽子,在泥面上戳一小窝,浅浅地,谷芽子就按窝里。如泡涨的手指带歪谷芽子,还得回头扶正,这活儿细致如绣花。累了,直身望望插好的芽,那些芽如从母亲针线篼里的顶针面上小窝里长出来的,密密麻麻。按谷芽子不是力气活,但腰有多累、手有多酸、腿有多胀多麻,只有亲自实践才体会得到。谷芽子按好后,撒点草木灰或覆盖塑料薄膜,以防虫和防倒春寒。秧母田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太阳出来,要揭开薄膜晒,换气,晚上还得盖回去。
现在早不用烧谷芽子、按谷芽子这种育秧栽秧方式了。整饬好秧母田后,直接将种谷撒田里,盖薄膜,秧苗就冒芽,分蘖,再追肥,除草,成苗,移栽。有的地方还时兴育旱地秧,纯粹不用水田了。栽秧时,秧苗传运田边,细稻草捆好的秧苗一把一把向田里抛,昏浊的水花溅起,湿了栽秧人衣衫,满沟欢声一片。眼瞅一下阳光,东西向拉一根长绳索,社员们头戴草帽顺绳索把秧苗整齐定距地插入水田中,嫩绿的秧苗在田里迎着春风笑。
这世上,任谁也无法漠视一粒谷的存在,任谁也无法撇清与一粒谷的关系。从一粒谷到一枚芽,从一枚芽到一苗秧,从一苗秧到一穗谷,再到收割,选种,储存,周而复始,循环轮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丰收梦,一粒谷是渺小的,见证一个过程,见证一次繁衍。每一个过程和繁衍都是一个庸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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