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张飞庙散记

■ 孙雁鸣

车从云阳县城过长江，右拐少许即停靠路边。舍车步行，一路小走，还没看完两边的文物纪念品摊点，张飞庙就近了。抬头一看，才发现庙宇建在山壁上，人与庙首视角略成七八十度，得仰视。

庙前绿荫掩映，庙额初探出林。“江上风清”四个大黑字，涂抹在那面粉白墙上，十二分地显眼。字大而粗，颜体风格。据说，字是清末云阳籍京官彭聚星题写。此处彭官员的字还有些功底，仰着头欣赏了小一会。顿时想起下句“山中月白”，似乎堪对。恰好，张飞庙前有照后有靠，正是临水依山而建。

长江在这里弯曲而行，远处江面，开阔迷蒙。水天相接处，天际线仅以山影为界。江干处，辟出了一个面积超过百亩的广场，正中塑有张桓侯跨马持矛雕像。雕像目送江水浩荡千秋，视野穿过水域，直抵云阳县城及远在千万里的张飞老家河北涿州。

张飞庙，顾名思义是祭奠张飞所在。张飞、关羽、孔明、曹操等一众三国人物，在国民心中，自有着不朽的传说。走了一圈，发现庙中的许多介绍和传说，叫人产生疑问。其一，张飞，字翼德，这是常见。可笔者查阅岳麓书社出版的《三国志》，上面却是“益德”。当然，陈寿这个带有历史考据成分的字，是不会被绝大多数读者接受的。长期以来，张翼德耳熟能详。其二，张飞庙的修建，是因为他的头葬在这里，犯事者为范疆、张达。同《三国志》里，范疆却为“范强”。后查阅笔者收藏的宣统年间上海文盛书局石印绣像罗贯中著《三国志演义》，范疆名字依然。强字繁体与疆字只差弓勾上面的一个土，是不是后人疏忽大意，以致于以讹传讹？其三，据同《三国志演义》载，谋杀张飞后，范、张二人携张飞首籍投靠孙吴。孙权见刘备已经大军压境，为避兵戈，杀了范、张二人并交还张飞首籍于刘备。并不是当地传说中的张飞头是被范、张二人在慌乱逃窜时弃于此段江面，后被渔人打捞出水而葬在这里。当然，云阳张飞庙渊源由来已久，期间的掌故传说，一再被演绎，个中真伪可辨也可以不辨，有个庙宇在此，寄托历代人士对于忠勇义士的敬仰，这才最重要。

张飞庙修建的时间，大致在蜀汉末年，也就是张飞死后不久，距现在大约一千七百来年。当地关于张飞庙来历的传说是这样：当时，关羽遭吕蒙暗算，不仅大意失荆州，丢了刘大哥的地盘，还丢了自己的性命。张飞听说二哥遇害，心情激愤，集合部队，准备为二哥报仇。完全没想到因自己一时心切，下达了让部下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你要我的命，不如我先要你的命。范、张二人心一横，趁着张飞酒醉酣睡，割了他项上人头，就往东吴方向投奔。二人从阆中出发，昼夜兼程，待跑到云阳地界，突然发现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东吴正面临着刘备的大举复仇，哪里会接纳他们。二人见投靠无门，赶紧毁灭罪证，将手里人头胡乱掷于江水中。“长坂坡前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的一代豪雄，就这样身首异处，死在小人之手，不仅他大哥刘玄德不甘心，就连千年后的今人也都替他不值。后来，张飞头颅被江上打鱼人一网捞了上来，依然面色红润生动，如活着一样，渔人以为神仙再世，赶紧召集人等，将张飞人头葬在旧云阳县城左近河岸边。

进得门来，拾级而上，庙门侧开。从方位判断，大致是朝向西蜀方向。庙宇建筑朴拙大方，居高临下，气势恢宏。庙宇宏阔古朴，计有白玉池、得月亭、结义楼、助风阁等建筑。景象格局与传统庙宇大同小异。无非因人因事陈设，每个物件得有个噱头来历，以供导游讲得眉飞色舞，游客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值得仔细注目一番的，是画廊。廊内保存着大量的历代文人墨客、官宦政要的题款及即兴手迹。许多是拉夫凑数，将其他地方的镌刻拓来，刊刻于此，增其规模。最为值当的，当属黄庭坚手迹。此外还有如颜真卿《争座位帖》，苏轼手书《荆溪游记》，郑板桥手迹等拓片。今人存放的题字，几乎是当朝高位官人，威权赫赫，而不闻艺术味道。遗憾的是，在这里没见到曾经名动一时的超级国宝“朐肕令碑”。

有了主庙，人们自然就附着其他愿望于其上。张飞在此显圣立位，娘娘殿、观音殿自然随之就有了。香火逐年旺盛。国人的信仰，大多从愿望出发。有点像投资做生意，先到自己膜拜的神祇前，烧上一通纸，捐上几许功德，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要求神明保佑快速发财，多子多福等等。信仰不是发自内心的倾诉和救赎，而是有前提的需求。给予神明的，必索要回报。最让人感到疑惑的是新近搭建的财神庙。在嫉恶如仇，杀人如麻，忠勇耿介的张飞庙里，突然有了财神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独倚楼头，透过眼前亭台楼阁绿色琉璃飞檐，眺望远方的江面和对岸的云阳县城。如果单从眼前景象来看，这里还真是一块风光宝地。无论怎么看，你都会觉得像一幅天然山水画，有大美藏于其间。历代文人咏云阳的诗句不少，其间最为有名的当属杜甫的绝句《漫成一首》：“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四句诗写了四样物事，互不相干，又互为镜像，将老杜当年穷困潦倒，离开成都后，出岷江进长江，经过云阳夜不能寐月时的舟中见闻，表达得生动活泼，饶有趣味。

当年初看《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结义，好不叫人羡慕和痛快。尤其是那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肝胆尽显，义薄云天。自三人结拜成弟兄，抱团参与剿灭张角黄巾军开始，事业初见端倪，逐步站稳脚跟，直到延请诸葛出山，一同开创了千秋大业，建立了在历史上颇具大名的蜀汉政权。后虽关羽先亡，但接下来发生的故事，还是兑现了三人先前誓言。张飞的死，是因为急着为二哥报仇被害；刘备的死，又是急着为两位兄弟报仇遭陆逊火烧连营，病气交加，一命呜呼。也算得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所以，一部三国，在国人眼里除了权谋，最重要的就是仁义。人治社会，人们常把遵守契约的愿望，寄托在仁义道德上。故而，张飞的义气，一直广为流传，影响着一代代的民众。

值得一提的是，张飞不仅武艺精湛，还是书法和绘画大家，且有文才。清代甘肃临洮人吴信辰曾经为张飞撰过一副对联：雄猛让一人，武能挥戈文握管；精英传万世，唐曾显姓宋留名。明代状元杨升庵在其《丹铅总录》里说：“涪陵有张飞《刁斗铭》，文字甚工，飞所书也。”据传，张飞的一首自题诗被人勒石存念，为《鸾降碑》。碑曰：一把铁枪扶社稷，三尺铜剑震乾坤。先生不知余名姓，赤肝黑面老将军。到近代，著名历史学家吴晗给张飞定调：“张飞是一个具有一定功底的书法大家和绘画大家。”由此可见，张飞虽然出身屠户，一向给人尚武好斗形象，其实，他对于文艺，也是喜爱的，还颇有造诣。典籍野史中，张飞审瓜给了人粗中有细的一面，但似这番能写、能书、能画，还真不太为人所知。

三峡大坝耸立，让许多历史文化遗迹消失。张飞庙能还原，值得庆幸。在当下，能有这么个好去处，云阳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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