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沟的古意

?姚俊霞

与柏林沟古镇相遇于一次漫无目标的游行。那日正值晚春，那日暖阳渐炽。我与挚友随兴而至，循着一股惬意的幽香，从卫子转入一条泥土的小路。沿小路走出不远，两帘自然天成的七里香以飞花直下三千尺的势态，令我忡怔了半晌：如此壮观和袅娜相映的夺人景色……花帘在一公里外渐渐被满山遍野的柏树所替代，密林深处，除了潺潺的流水，便是沙沙的叶摇，水声风声和着树叶沙沙的摇曳，将一种旷古的静谧渗入我的肌肤。就在我纠结于是否在了无尽头的森林小路上寂寥前行，从地理心理上寻找或抓住些什么的时候，挚友却遥指着山坳下一群瓦屋兴奋地说：看，那里有一座小镇！果然，一片鳞次栉比的青瓦建筑群从青葱柏林中凸现。我忍不住疑惑：那远离烟尘的小镇，是不是还保持着某种浪漫主义的特征？是不是有寺钟有乡人悠扬的吆喝？

从小镇那些古朴店铺的招幌上我知道了这个小镇的名字：柏林沟镇。我们在镇头那株高大柏树下停伫了下来，举头望去，树高三十余米，枝繁叶茂风姿绰绰，枝叶中时有鸦们飞出，老枝新绿的叶子将石板街遮掩其中。柏树下，有几块红军时期留下的石碑，上面斑驳的字迹或多或少还原了八十多年前那一场改天换地的革命风暴。

柏林沟小镇虽古意浓郁，人迹却十分稀疏，似乎所有的喧嚣热闹被阻隔在七里香甬道外的另一个世界，唯留它如若处子般静默于此。有片刻惊悸，我甚至不敢举步，怕稍有闪失，我也沉凝为老街一石，成为后来者缅怀成浪漫与遥思的载体。一种渴望与人沟通的欲望岩喷而出，哪怕无言相对，只绽一抹微笑。于是我顺石阶拾梯而下，慌乱地寻找我那早被老街吸入的挚友。四下目寻，入眼的只是那些土墙泥瓦穿斗房屋木栅窗棂上的落尘，除了落尘，遭遇的是慵懒屋檐下的猫、石阶下的老碑以及蓑衣斗笠和风车木犁。终于，在老街一座土墙小屋门廊下，看见了一位手纳鞋底眼戴花镜的老妇，她一如小镇的平淡从容，拿针在头发里划了几下，继续着她的活计。我搬过土墙边一个刻有好些刀痕的木凳在她对面坐下来，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与她一番毫无头绪的对话中，我知道柏林沟千年前就是蜀北的一个小镇，为古蜀道利廊路上重要的结点，不远处的奎星楼是小镇老街南北东西轴线的交汇点……顺着她带着针线的手朝奎星楼望去，那座约莫十几米高低、因供奉“开文运点状元”而得名奎星的三层楼阁横街耸立，最高层的圆形小门里，隐约可见身着明朝服饰端坐其中儒雅而睿智的奎星。据东汉宋均注《孝经援神契》纬书“奎主文章”中“奎星屈曲相钩，似文字之划”的说辞，或者这里也曾出过文章天下之冠，科考头名之元的奇才？奎星楼二楼是一个过街的戏台，其布局与山西及漠南古堡中的过街古堡颇为相似。我向那老妇询问：有戏台，那么有人来唱戏吗？她点点头，眼中闪现出少女般的波光，她说许多年前，她在戏台上演出过，跳的是薅草秧歌。不过真正让这戏台大放光彩的，应该是一出名叫《岚桥会》的川剧——一段发生在当地岚桥边穷家公子与富家小姐相爱而不得然后化锦双飞的凄婉爱情故事。

作别老妇，随兴而至小镇边一座高坡。抬眼望出，岚溪上那座仍留有穷公子与富小姐万缕情丝的岚桥还在，石砌桥的六孔与溪水中的倒影合成六个不算太圆的圆。我走上岚桥扶着那拦杆，竭力寻找身边因《岚桥会》而泛生的关于生存与爱情的迷茫，那桥，那桥下的孔……岚溪桥是一座沟通广元与阆中的桥，利阆路中千百年来绕不过去的必经之路。于明代前它一直是木桥，曾数次被洪水冲毁，至正德五年才重建为今天的六孔石拱桥。我困惑着：洪武之后，朝廷已开始动员大量的百姓填充四川，动用大量的财力修筑中央到四川的道路，原有的蜀道也拓宽夯实，当时广元或者柏林分司，为何不借势重建此桥而非得等到百年之后的正德年间才动念兴修？联想起多年前一友人所说，当年随建文帝出逃川北时，有文臣曾隐匿柏林沟一带，那么不修桥而任其时断时续，或者是对那文臣的一种保护？更甚者，那《岚桥会》也是这文臣以戏寄情的小作——一如那句“还君明珠双泪重，恨不相逢未嫁时”中隐藏的深意？

沿岚溪河上溯不远，便是柏林镇的珍藏柏林湖了。在群山合围之中，湖水依依，山色秀美。晚春午后，有各色帐篷点缀其间，倾耳一听，便有三五垂钓者濡染了水色的声音传过来，将一份山水的惬意融入其中，给人一种既能垂钓东西，又能垂钓古今的旷达。也许正因为这得天独厚的幽意美景，2011年始，人们将柏林湖与周边大小十几条溪河连成一片，以天然景物为据，辅以人工的些微巧思，建成了数百平方公里的湿地公园，湖泊山峦，人鸟鱼虫，古朴自然，悄然其中，大有误入小九寨的恍惚。凝目四望，才发现这种恍惚来自于四周的远山黛影，那东边九龙、西边牛头、南边烟灯山、北边梅林把湖区合围成一个独立的世界，近处沟壑纵横，五山五溪流形成向小镇奔跑的动势——或者这便是传说中五马归槽的宝地？

见太阳西斜，忙沿原路返回小镇，及至重入老街，遥见那高立街头的广善寺。仰望“广善寺”三字，明黄得熠熠生辉，大有皇家寺院的姿态。沿数步陡梯进入寺中，才发现寺里临街面竟是典型的川北二层穿斗楼建筑，天井为界，三进的院落小巧精致，既有平常百姓民居般的温馨，又有佛烟袅袅远离凡尘的平和。广善寺始建于东汉盛于明清，稍晚于洛阳的白马寺，为大唐腹地建立的第二批佛教寺庙，也是川北僧人受戒出家的著名禅院。寺内现藏有宋代石刻“九龙碑”、“五辐匾”等珍贵文物，成都昭觉寺、遂宁广德寺与之颇有渊源。

从广善寺出来，与挚友在一家小吃店坐下，乘小老板拌和凉面之际，向她询问起柏林沟古镇的种种，她腼腆一笑说：这一天你们能看些什么？想想也是，匆匆一日，走马观花而已，怎能穷尽小镇其他？柏林沟的宁静古朴小桥流水，原本深幽的就不止土墙青瓦山峦莽林，而是幽古气韵和隐藏其间的文化元素。那些湖面林区留连的白鹤、那段穿街而过的古道、那些寺前寺后的老树、那座代表当时一方权势的柏龙分司以及镇里镇外当年红军留下的传说，无一不承载着历史和人文的遗存，就连古街边油饼摊上那老人的舂捣煎炸，也以语言之外的另一种形式，向人们讲述着古镇的悠悠往事和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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