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读汪曾祺,并非小说、随笔,而是不常见的《两栖杂述》之类,他交待自己文字的来龙去脉,赤诚,不遮掩,让人狂喜——嗬,原来这个老头也有师承,好文字都不是凭空来的。他的小说里,流淌着人的气息,更有人世的规矩,读着读着,把书放下,在浓稠的夜色里叹一口气……这所有的好文字后面都有一颗心,包括他的老师沈从文,《边城》《长河》《三三》,我一遍遍地读。蒋勋讲解沈从文,那种入心、入情,叫人狂跳起来,隔空与他握握手。读书,如若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都是一种缘分。
又或者,每隔几年都要重读《包法利夫人》,深感福楼拜多么伟大。然而,有些经典,却怎么也读不进去,比如好友苏罗梨赠送的《金瓶梅》,未翻几页,不得不放下,无论格非之前怎样抽丝剥茧地分析,就是感受不到它的好;还有《红楼梦》,威慑于各路大家的盛赞,不同年龄段拿起,一直无功而返,但,却可以把《儒林外史》《老残游记》津津有味读完。
孙犁循着鲁迅日记里的书单,悉数收罗来,也不知“后事如何”?他也是做了笔记的。说到读书笔记,数周作人的一直攻克不下,啰嗦至让人撞墙的程度,也只能欣赏他笔下绍兴齁死人的腌苋菜杆了。可是,对于他的哥哥鲁迅,近年,任何文体都可以读进去——由于青少年时期,受到语文教育的影响,对他的过分解读导致逆反心理,曾经碰都不碰。一百年过去,他的文字以及他的人格魅力,愈发凸显。这是迟到的缘分。
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曾几次逼着自己拿起来,可是,难以为继,并非翻译的问题,朱生豪的译本无懈可击。每读到十四行诗,昏昏欲睡,用00后的行话讲,“嗨”不到那个点上。有些人看电影或者读书之前,会下意识去豆瓣看看评分情况。傻呀——置身这么一个庸俗文化掩盖精英文化的时代,一个依靠点击率衡量成功与否的时代,靠评分去判断艺术品的高下,简直低智。
也有想读,却读不了的书,比如《世说新语》《容斋随笔》。倘若你的古文言功底略欠了点,是体会不到这两本书的好的——如同隔岸观花,老远的你看得嘉树有荫,可是,你过不了河去,缺少一叶小舟。小舟怎么来?必须退回去,重新学习古文。这是原本热爱却失之交臂的无奈。
有一阵,咬牙把钱钟书的《管锥编》搬出来,对照密密麻麻的注释,往下啃,好辛苦啊,不比体力活轻松。读透了吗?没有。如果把一本书读懂,用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出来——常做书单策划,每次约稿都说明,三两句点评即可。等拿到稿件,高下立判——有人根本不会读书,甚至不惜大段引用;而有人,一两句话就把一本书轻易解决了。往往语言简洁的,都是比较有才气的人,一点则通的人,平时文章也写得好;疙里疙瘩说不到点子上的,文字一般比较平庸,下次不便再约。
这就是鉴赏力的问题。人的鉴赏力很重要,鉴赏力好比一个人站在山巅,山谷的草场溪流、山腰的流岚浮云尽收眼底,指哪打哪,掺不了假。一个人处在山脚下,什么也看不见,读书就是白读。
读书的过程,也是慢慢培养鉴赏力的过程,书读得多的人,越觉得自己浅薄渺小。真正的读书人,因为渊博,所以谦卑,从不膨胀虚妄。
有些书,今天读不了,或许明天就读进去了,不能急,也不必自卑,慢慢来。比如我把《世说新语》放在电脑前的书架上,一抬眼就看见,并在心里对自己讲,总有一天会读透的。
青春期时,觉得外国的文学高级,大量涉猎日本以及欧美作家的东西,越到后来,越往里收了,老是在中国的传统里打转,这才是源头性的东西。宇文所安评价白居易,说他后来三分之二的诗歌本不必写。我对他这个论断拍案叫绝——看看,一个外国人竟也如此深刻地懂得中国古诗的堂奥——白居易泉下有知,或许面子上抹不开。他与李杜就是不能比的啊!而七言诗呢,没有人写得过李商隐。好几次,我都有冲动给他写一封长信,谈谈我对于他诗歌的体恤之心,末了总是懒,找借口,忙别的去了。泱泱《全唐诗》,深深喜欢的也就那么几位,还有许多许多的好诗人,对他们都是隔膜的——不是他们的损失,是我的损失。
□ 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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