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照亮无意识

◎峰岭

我们人最优于动物的地方，就是大脑里有高级智慧，比如思维、语言、文字，而动物只有本能。所以我们的脑袋被高高抬在了肩膀上，它值得这个位置。

可是光会制造阴影，光有多强影就有多暗。我们大脑的聪明制造的麻烦也够我们受的了，真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

相对于我们一呼一吸的肺、一噗一咚的心脏，大脑可是既不从容又不节制。就像打开了的电视机，里面声音画面不断。白天嘈嘈切切乱想，晚上还乱做梦。你要是看过电影《柏林苍穹下》，就更有体会了。

肺和心脏要是消停了，人就完蛋了。但大脑要能消停一些，人不但不会完蛋，还会轻松快乐得多。《当下的力量》里说：“人们80%-90%的思维不仅是重复的，而且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聪明的大脑为什么会这样做无用功、不住地消耗自己？心理学家罗伯特·赖特在《为什么佛学是真实的》里说，这跟进化有关。千万年以来，人类受困于大自然，担惊受怕：打不着动物饿死怎么办？不藏好叫老虎吃了怎么办？没衣服穿太冷怎么办？天打雷是不是老天发怒了？……为了活命，得不住动脑子，想办法。可是人类发展到现在，当初捆住我们的问题早不存在了，但处于自我保护的习惯，大脑爱想的模式顽强地遗传下来了。

所以对于大脑的过度活跃，我们根本见怪不怪，因为“大脑不就是想事情的嘛”。我们甚至还会得意于自己的“头脑复杂”。即便怀疑它在无事忙，也拿它没办法（我好像不应该跟他那样说话……哎呀，烦死了，不想这事了……他会生气吗？……）。不过有些人，像骑老虎一样早就开始训练驾驭它了。

埃克哈特·托利的《当下的力量》里称胡思乱想为“无意识”——你还没觉得你脑子在乱转，它都已经坐地日行八万里了。等你发觉了，你会落得这样下场：你的脑仁胀痛了，一万颗细胞被累死了，两寸长的生命蜡烛燃没了——“开始思索等于开始被耗”（加缪）。

为什么那么多人老了都一脸疲累沧桑？因为承受了那20的必要磨损外，还背负了80没必要的磨损。洗衣机洗完了衣服你还不关，还让它嗡嗡嗡空转，怎能不易损？

所以，也才有了各种名堂的生理心理疾病。有时我们也会吃惊：咦，那个张三，上周还一起喝酒来着，好好的怎么就抑郁上吊了？老婆孩子房子车子位子都不要啦？真的是“好好的”么？可能老早都很不好了，人的内心（其实是大脑）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啊。正如《当下的力量》里所说：“许多人在大脑的折磨下度过一生，任由它攻击、惩罚、并耗尽生命的能量，这就是数不清的灾难、痛苦以及疾病产生的原因。”

那么，在我们的大脑里，都神出鬼没些什么呢？抓起来理一理，可归为两类：

一、记忆（包括记忆分泌出的仇恨、厌恶、妒忌、愧疚这些属于过去时的情绪）。

我们的记忆，这些往昔生活的残片碎屑，有的并不甘心彻底消失，而是蜷缩潜伏在大脑的沟回里，活着并积攒着，越摞越多，于是大脑就成了老婆婆的老破屋。于是我们就越来越头昏脑涨、弯腰驼背、磕磕绊绊了。

特别是童年的伤害，简直就是牛皮癣，死贴着你，动不动就跳出来亮个相。一粘就是一辈子。

比如说，几十年了，我爸对我的伤害还清晰如昨——“你滚”、“去死”、踹过我一脚、有个晚上还把我关在了门外......有时莫名想起，遇到和他见面或情绪低落就更会想起了（就像阴云招雨）。让我在对他的爱与恨中拔河不已，偶尔对他发泄怨气过后又内疚到不行。

有时也讨厌自己：多么狭隘啊，你这个女人，还和你亲爸记仇。可我也不想老记起啊。也想真是奇了怪了：不就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和分分钟的一个事件么？虽然来自我爸但早已跟他没关系了。可就这几粒陈芝麻烂谷子，凭什么一再一再地冒出来伤害我？哪来的这么大劲？这就是大脑的不对了，谁让它要“冒出来”呢？其实是大脑一直在供养它们，回忆一次就发酵一次，描粗一次，所以它们一直阴魂不散。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自己的问题，直到读过克里希那穆提、埃克哈特·托利、焦谛卡禅师的有关书籍后，才知道自己真蠢，早该蛇蜕皮一样甩掉它们了。

于是某个晚上重读《当下的力量》时，心血一来潮，就把书拍了照发给女儿：是时候给你推荐它了，你一定不能错过。

二、想象（欲望、憧憬、远景、幻想，随便叫什么，反正是牵扯到将来的）。

过度的想象——引颈企盼式的思维也害人。它通常的面孔是：等我……了我就……、如果……、要是……想象不过是一种假设，焦谛卡禅师说：“我非常厌恶假设，假设的人，在假设的情况下，做假设的事，过假设的生活。太多的假设使生命不真实。”

这就跟斗牛一样，一会儿前面出来一个红布，一会儿出来一个大红花，一会出来一个红气球，逗得你跑啊跑，跑得气喘吁吁，于是又把一部分的你消耗掉了。也许你很少去想那团红东西到底有多大用处，是否值得你把活生生的现在牺牲掉去追逐。也许那不过是我们的大脑变出来的花样，自己逗自己而已。常常我们是牛又是红布，是咬自己尾巴的猫。

过度的看重目标，等于把现在沦落为将来的排练期、草稿、预演了，有点像轮回说里的今生与来世（你今生要做牛做马，来世才能幸福安逸）。

想象会分泌一个特别坏的副产品：害怕。想象是虚的、还没发生的，那它将会以怎样的面目发生？好的？坏的？因为不能确定，又给了大脑发挥的余地，所以就有了：跳槽了找不到工作咋办？旅游遇到坏人咋办？约她她拒绝咋办？……这样一来条条道路撞南墙，吓得自己先不敢动弹了。害怕就这样控制了我们。

电影《单身男子》里有段话：“说到底害怕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害怕在占领我们的世界。政客用它兜售政策，麦迪逊大街贩卖我们并不需要的商品。害怕我们会被攻击……害怕口臭会破坏我们的友谊，害怕变老和单身，害怕我们在浪费时间……”。

不管是回忆还是想象，就像一支燃烧着的火柴。前面的已成灰，后面还未燃，都不相干，我们仅仅拥有的是火光闪烁（即一呼一吸）的这一刻（每个将来都只能转换成现在来完成）。

对人而言，造物主是吝啬的（主要是人知道它的吝啬），越是珍贵的东西越稀缺。比如你只有一张嘴巴却满世界的美食，你只有一双脚，却满世界的鞋。你只有一个大脑，却有过去、将来和现在争着来占。

这三个家伙里面，“现在”最弱势。不信你留意一下你的脑子，不是在回望就在瞻望，就是不在此刻。你想什么你就是什么，大脑这把椅子，让谁坐或不让谁坐直接决定了你生命的内核。

这事情说的好听点就是胡思乱想罢了，又没损失啥（又不是炒股赔了钱），可你一辈子几十年加起来的无效乱想呢？那可根本就是生命啊。

用什么证明我正是活在现在呢？就是感觉。感觉到饭的香、风的凉、绿萝浓酽的绿、鸡蛋完美的造型……就是和周遭发生强烈的关联。当你脑子被别的占据了的时候，感觉当然就无法在场了。你就闭目塞听心不在焉了，长此以往，你就迟钝成咣咣咣敲不疼的木头了。

寒光闪闪薄如刀刃一样的感觉（受）力,才是我们生命真正的精华。这就需要给大脑拔草除尘，空之净之。

一个夏日早晨，我在老家的小湖边坐着。我想大自然肯定需要照镜子，所以才有了湖。低头看去，里面白云在飘、鸽子在飞，柳树头朝下，肥羊脚朝上在吃草……过了一会儿，一朵乌云飘来。瞬间，水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水也从碧蓝变成了铁灰，湖从镜子沦落成了平庸的水潭。

于是就想，多么好的启示：如果我的心不清净了，我的世界就不美丽了，就这么简单直接。

我坐在这里其实也成了湖，“呱！”“呱！”的乌鸦叫，“热——死！”“热——死！”的知了叫，“吱吱吱吱”的蛐蛐叫，蜻蜓在湖上点水圈儿，蝴蝶落到我裙子上又落到我手上、腿上圆形的光斑，脸上太阳的热辣，青草扎脚的痒酥酥……突然手机响了，我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了。这就等于给我这个湖里“咚”地扔了一块石头，鸟叫也罢蝴蝶也罢太阳也罢都淡去了，我就跟坐到四面白墙的屋子里一样了——注意力逮不住的东西等于不存在。

感觉是重要的，并不是说就无需思维了。在必须动那20%有用的脑筋时，也应该是滴水穿石式而不是花洒喷雾式。可是怎样才能做到？

电脑都有杀毒软件呢，都有清理删除优化功能呢。实在不行了还能重装系统，何况比之灵动复杂重要千百倍的大脑。

有一回经过一片花生地，一对夫妻正弯腰在里面拔草。拔下的草被摊在地边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我想，脑袋里的草要是能这样被刷刷拔了晒枯多痛快。

当然好些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总是说别想那么多，要当下当下的。可是怎样才能做到活在当下？这不是想当然，这是一个需要用意识去照亮无意识的过程，需要用劲，培养自觉。因为无意识就像东西往下落，而意识就是把它提起来。你需要用力才能让感觉在场，你需要警觉才能注意到自己正活着这个事实。

比如僧人打坐，我从前总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念念有词，要梆梆敲木鱼，要一颗一颗捻念珠？后来才明白这“念”“敲”“捻”都是为了制造一个动作、一个点，去强化当下，吸引大脑的注意，不让它走神溜号，也就是让意识临场。

让人吃惊的是，《当下的力量》里说登山或赛车等体育运动（你必须全神贯注）、甚至酗酒也都是为了把深陷在无意识里的你拎出来，用强烈的刺激摆脱念头的缠裹，片刻地活在当下的感觉里。

可见内在平静澄澈有多难！

这需要训练。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注视你的大脑，就像有一双眼睛从外边在监视。它一走神就发现：咦，又乱想啦。但不要排斥，说你不能想你快停下。因为这阻止又繁殖了一个念头。当你注意到它的时候，你的意识就临场了，你就已经回到当下了。意识在场时，回忆或想象必会退场。因为你不可能又是现在又是从前，或又是现在又是将来。你的大脑就这一把椅子，意识和无意识（或者感觉和思维）不可能同时占据，正如白天和黑夜不可能同在一个空间里同时存在。

当然，意识的在场也是暂时的，然后又被无意识占据了。但不要紧，长期的训练可以让意识的份额占得越来越大，我们也就越对我们的生命握有主动权。

所谓冥想，正是这样一个训练，允许脑子随意地想，但要默默地跟随它、注意它。

正事不足才邪事有余。当你大脑的房子灯亮起时，黑暗才会逃遁。如此你的心湖里才会天蓝云白，鸟儿翩跹，你的生活立即强烈生动了起来，像近视眼戴上了眼镜，如此才真正活在了当下，才擦亮了你的生命。

还是用《当下的力量》结尾吧：“制止不住大脑的思考，是让我们受苦的主要原因......你的大脑只是一个工具，它是被用来处理特殊任务的。当这个任务完成时，你就让它处于休止状态。因此可以说，当你被改变了，你的整个世界就改变了，因为世界只是你内在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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