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黄昏

读书，尤其是文学经典，有时像是集邮——尤其是像我这样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的——零碎邮票收集多了，就会不自觉地形成常规框架之外更细致的归纳和梳理。

例如意大利的人文与风景。单有风景，再好看也会腻味。正如福斯特在《看得见风景的房子》中借助人物之口所说的：“我向来不觉得风景有多大的差别。因为风景都是一样的。因为风景中最要紧的是距离和空气。我爸爸说只有一种景色是完美的——那就是我们头顶上的天空，而地上所有景色都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复制品。”

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和北欧人钟情意大利，自然有类似东北人热爱三亚那样的自然与气候原因，更有对精神故乡的缅怀与依恋。

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是紧随罗马之后的文化地标。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布罗茨基的《水印：魂系威尼斯》是散文，更像是散文诗。航道、街道、建筑，到其政治和人民，风土人情乃至传统美食，无不优雅而迷人。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改编成了电影，但从威尼斯城市风光的角度看，视觉效果远不及约翰尼·德普和安吉丽娜·朱莉主演的电影《致命伴侣》。

如果想窥文艺复兴之一斑，且能最大限度想象其全貌，英国小说巨匠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就不可错过。教堂、壁画、雕塑、广场等等，一场爱情故事的上半场，串联起一部以佛罗伦萨为主题的文艺复兴简史，结合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影片，历史的深邃与艺术的直观可谓珠联璧合。

除了厚重的城市，意大利普通乡村，尤其是北部阿尔卑斯山山麓的风景又是怎样的呢？英国作家D.H.劳伦斯以“画的描绘、诗的抒情、哲理的沉思”，以1912-1916年间从奥地利、德国、瑞士到意大利徒步旅行时的所见所闻，为读者描绘出一幅《意大利的黄昏》。

丘陵、柑橘园、橄榄树、酒馆，乡村戏剧等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仿佛是工业化尚未浸透前的世外桃源。在“原野朝圣”中，劳伦斯一刻也没有忘记，这里是诸神的故乡，这里的人们是巨人的后裔。

他来到科莫湖，首先想到的是：“从前，罗马人来这儿的时候，这里一定是个美妙的地方。而现在，这里别墅林立，依然美妙的也许就只有日出了吧。”

在加尔达湖西部的背阴处，玫红色的仙客来次第开放。“这些小花清冷、芬芳，它们的清香似乎源自古希腊，源自酒神的女信徒。它们确实是属于过去的花。它们似乎是开在古希腊月神菲德拉（古希腊神话中的女性人物，因向继子希波吕托斯求爱不成而将其杀害）和海伦（原为斯巴达王后，后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虏获，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的胜景之中。它们低头沉思，就像一簇簇小火苗。”

劳伦斯对于栖息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有着独类似福斯特“圆形人物”的全息式描述，包括他们的情绪、心理、精神和灵魂特征。

劳伦斯觉得意大利人感性胜过理性，喜好华丽的辞藻，偏爱诉诸感觉的语言，而不热衷思想。“英国人和人交流，至少要大概了解对方说话的含义。而意大利人却只在乎感情。只要有动作、语言对血液的直接作用，他就能收获绝对的满足。他的思想意识从不参与其中。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聆听着，感受着，却不曾去理解、弄明白。他要的是感官上的满足。”

“这些人身上有些很原始的东西。他们让我想起了阿伽门农的将士们，聚集在海岸上，都是男性，一群生猛有力的男人。但这些意大利男人们就像塑像，他们头上压着重物，让大脑昏昏沉沉的。他们看起来都是昏昏沉沉的，好像身处在意识之外的另一个空间里一样。”

欧洲有两个国家在某个方面让中国人倍感亲切。德国人的肘子配酸菜，那是东北人的最爱；意大利人的家庭观念——几辈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是最幸福的，和其他基督教国家也迥然不同。

当地人的夫妻关系又是怎样的呢？劳伦斯见识并剖析了一对夫妻标本，保罗和玛利亚。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也经常吵闹，两人饱受其苦。而现在，风暴已经远离了，他们筋疲力尽。两个人脾气其实都很火暴，但他们的爆发方式刚好相反：她很容易激动，一旦头脑发热就会不计后果，但也容易服软。而他却犟到了骨头里，意志坚定，难以更改。她是燧石，而他是钢铁。但是，持续不断的斗争只会两败俱伤。”

这种关系自然不能算独特，似乎更接近情感专家所谓的“婚姻的真相”。劳伦斯的厉害在于，他生动精准地描述了众多夫妻情感模式中的一种，其语言本身的魅力，不亚于语言所承载的信息给人带来的深刻印象。

在书的末尾，劳伦斯坐在米兰的大教堂广场，喝着金巴利苦酒，看着周围的意大利人聚在一起喝酒畅谈，他发现，这里的生活仍然富有活力，但瓦解的力量也很强，纷繁复杂的机械活动占据了人的身体和心灵。但一切都散发着同样的恶臭：一切都在机械化，人类的生活完全机械化了。

没有刻意渲染古罗马的风流遗韵，但在劳伦斯眼里，典雅、纯净、热烈、温柔、永恒，这些动人的魅力都与古罗马脱不了干系；而这些魅力的溃败，也是古罗马衰亡的持续的尾声。

意大利的黄昏里，有古罗马的余晖。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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