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柱《晚安 高漫妮》：岁月无法横跨 只能一分一秒地活下来

文 | 陈必欣

2016年，韩国作家赵南柱所著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的出版在韩国社会引起了强烈反响，出版社最初的预计销售量为8000册，但最终这部小说在韩国的销量已经突破百万。2019年10月，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在韩国上映，观影人数超过300万。《82年生的金智英》，[韩]赵南柱著，尹嘉玄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9月

近年来，赵南柱还陆续出版了《给贤南哥的信》《她的名字是》等新作，对女性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讨。

日前，赵南柱早期成名作《晚安，高漫妮》由接力出版社出版简体中文版。相比书写“金智英”故事时的尖锐与犀利，赵南柱更多地将这部早年作品视为“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主角高漫妮有着与赵南柱极其相似的人生经历，她们都从小在城市的贫民区长大，在韩国“都更”的城市重建计划下被迫面对老屋拆迁的困局。《晚安，高漫妮》，[韩]赵南柱著，简郁璇译，接力出版社2021年3月

小说通过双线并行的方式，一面记录了高漫妮一家搬离贫民区的周折故事，一面穿插高漫妮儿时迷上体操学习，却由于种种原因放弃童年梦想的过程。“虽然在生活中会立下大大小小的目标，但是似乎很少有成功”，赵南柱坦言，小说希望书写的就是这样一种无奈而真实的人生状态。然而，“所谓成为大人”的意义，也正是当人们经历过重重坎坷与不如意后，却依然选择继续生活下去的人生态度。

近日，赵南柱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提到了写作对于她的意义——“通过小说记录现在”。对于这部距离初版发行已经过去六年的作品，赵南柱认为，小说中提到的种种社会问题如今正变得更加复杂，这些新的现象不断促使她萌生新的看法与疑问，而她目前的打算，是“把这些疑问写成新的小说。”赵南柱

“《晚安，高漫妮》对于我，是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澎湃新闻：你曾提到自己有着和本书主角高漫妮相似的经历，由于“都更”从住了三十多年的小区搬出也是你创作这部小说的缘起。为什么想把这段真实经历写成小说？

赵南柱：我从5岁开始，一直到结婚之前都生活在一个和小说中的S洞很像的地方。在听到拆迁的消息后，父母就把房子卖掉，搬到了比较远的地方。这部小说差不多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写的。那里并没有很多珍贵的回忆，也不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所以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会把它写成小说。后来我才想到，也许我一直把那里当做是幼年时期的起点，对于这样一个地方的消失，在我的内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澎湃新闻：写作本书花了两年时间，从初稿到如今的成稿经历了怎样的改动过程？你对这个故事的看法和态度在这两年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赵南柱：最初的原稿中，主人公高漫妮利用了儿时学到的体操技术，解决了拆迁带给家里的难题。而这一部分一直被人诟病，被认为与小说的整体方向不符，而且有些虚伪。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进行修改，就把稿子放下来了。过了3年左右的时间，我偶然在街边看到了售楼广告。我盯着那张传单看了好久，突然觉得可以再改一改那篇稿子了。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意志，或者我有没有认识到，但现实的确是一直处于进行时的。所以我决定把高漫妮练体操的事情放在过去，着眼于现在，这样才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创作。

澎湃新闻：这部小说是你比较早期的作品，它的创作过程对你作为作家的职业生涯有怎样的意义？

赵南柱：我听说，很多作者都会写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我想《晚安，高漫妮》对于我，应该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主人公的性格，所处的环境，以及父母都和我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同，毫无关联。但是高漫妮成长的时间和空间和我有很多重叠，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这个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吧。开始这部小说的创作，虽然过程漫长，但是最终把这个故事写完并出版，也许就是这件事让我把讲故事，写故事继续下去。

“不要过早地判断成功或失败，毕竟生活在继续”

澎湃新闻：小说主要由两条故事线交织构成，分别是漫妮一家搬离贫民区的周折过程以及漫妮小时候迷上学习体操到最终放弃的经历，为什么选择了这两段故事作为书写对象？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是出于怎样的创作考虑？

赵南柱：回想过去，虽然在生活中会立下大大小小的目标，但是似乎很少有成功。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过于失望或者放弃，继续生活下去。小说中有一句话，“所谓成为大人，也许就是必须经历失败人生的痛苦”。也许我就是想通过这部小说传递这个信息，所以才会同时讲述没有实现儿时梦想的故事和过好当前的故事。

澎湃新闻：不得已放弃了体操梦想、36岁被公司解雇、没有结婚和父母挤在贫民区房子里，高漫妮也许可以称得上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失败者”。为什么想要塑造这样一个角色？

赵南柱：我认为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高漫妮的人生定义为“失败”。现实生活中一定有很多人都没有实现儿时远大的梦想，有很多人会根据现实情况随时调整自己的梦想，还有人多人虽然没有放弃梦想，但是会首先解决现实问题。

澎湃新闻：你本人如何看待人生的“失败”？

赵南柱：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唯一的答案，而且我觉得最好不要过早地判断成功与失败，毕竟我们的生活在继续，而这部小说的结尾，我也是以这种心态写下的：“就像小说走向结局，就像电影结束般，人生并没有就此停摆。我无法直接横跨眼前的漫漫岁月，只能一分一秒地尽我的本分活下来，也许往后也会如此吧！这些微不足道的态度汇集成人生，而众多的人生则汇集成整个世界。”

澎湃新闻：在描写一些悲剧情节时，比如高漫妮遭遇校园霸凌、漫妮一家窘迫的生活状态等等，你都并没有采用非常悲情的笔触，而是常常以幽默甚至调侃的方式来描写，全书的基调也因此非常质朴温情，这样克制的处理是你有意为之的吗？

赵南柱：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不停地回想自己的过去。也许我是不想把过去的时间留作令人伤心，或者抑郁的记忆吧。当然，我也并不想把过去的时间全部无条件地浪漫化，例如，虽然贫穷，但是温暖，且充满希望，这种美化的方式的确有些枯燥。我只是不想把自己困在自我怜悯和自我合理化中。

澎湃新闻：除了主角高漫妮，书中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家庭成员的形象也非常鲜明，父亲寡言少语、由于贫穷而越发沉郁；母亲则有着“缺一根轴”的善良单纯，但也因此总也跟不上世界变化的速度。这两个人物的塑造灵感来源于哪里？

赵南柱：我认为他们都是在生活中的，十分平凡的人。我没有把任何人当做原型，也没有特定的计划和设定。我认为这些人物都在我的作品里做很自然地思考，做很合理的判断。

在颁奖词中说到书中的人物都很善良，但是这也并不是我有意为之。我本人很喜欢，也很尊重 善良且正义的人，我也明白这是一种与经济能力和教育水平无关的特征。我一向很好奇这种特质是天生的，还是经过教育和训练得出的，又或者是通过特定经验才能获得的。

“小说是在记录站在胜利对面的人”

澎湃新闻：你在故事里提到了很多社会问题，比如校园霸凌、暴力拆迁与拒拆、贫困人口的生存状况等等，注重虚构作品与现实境况的呼应、凸显创作的现实意义，这是你一直以来对自我的创作要求吗？

赵南柱：我觉得我是在通过小说记录现在。曾经有一位记者和我说：“历史是胜者的记录，而小说则是在记录站在胜利对面的人”，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想法。我希望这些记录不仅对现在，而是对未来的任何时间都是一种有用的，有价值的记录。

澎湃新闻：距离这本书初版发行已经过去将近六年的时间，如今回过头来看你在本书中提到的社会问题，你现在的看法和态度是什么？

赵南柱：这部小说的背景是首尔的一个贫穷小区。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大家并没有把房子当做生活空间，而只是资产，在房地产、楼房、拆迁的狂风中，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没想到，过了几年的时间，韩国的房地产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已经超越了我可以前瞻或者判断的范围。与其说看法和态度，更多的是新的疑问，而我正在把这些疑问写成新的小说。

澎湃新闻：你曾谈到在修改《晚安，高漫妮》时，你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一边兼顾家务一边抽空完成创作，因此曾陷入迷茫与低潮。那么你现在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你是如何克服阻碍创作的重重困难的？

赵南柱：因为现在孩子们已经大了不少，所以用于育儿的时间和经历也明显少了许多，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也很充足。而我最近才意识到，过去并不是因为育儿才写不出小说。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好像也很少有一定要把困难克服掉的决心，而是会去做在那种情况下可以做的事情。

澎湃新闻：从《晚安，高漫妮》到《82年生的金智英》《给贤南哥的信》等作品，你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越来越聚焦到对女性生活境况的探讨上，这个转向是如何发生的？

赵南柱：我并没有计划或者意图，一定要写一部女性小说。只是因为女性问题是近几年被热议的话题，我也对这些问题比较关注，有自己的思考，所以自然而然就写成了文字。我也认为，有关性别的议题的确是目前普遍的社会问题之一。

《82年生的金智英》让我被称为叙述女性人生的作家，这件事的确给我带来了很多变化。我可以像现在这样接受采访，和读者见面，听他们的故事，被读者支持，也获得了同样多的批评，同时自己的思考和可以感受的世界也大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我认为人的情感和价值观都有不可逆的部分，我也认为我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的自己了。

澎湃新闻：你在女性主义方面的创作也曾引发非常激烈的社会争议，你是如何看待这些争议的？这些议论有给你带来压力吗，你是怎么面对的？

赵南柱：通过阅读细致具体地描述女性生活及苦恼的作品，我认为我们都拥有了更多揭露和讨论女性问题的机会。当然，社会上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女性作家的作品，以及讨论性别问题的作品总是备受争议，我本人也正在经历这一切。我受到了很多伤害，并且也没有成功克服。

澎湃新闻：你觉得当下韩国文学对女性话题的关注度如何？当下韩国文学在女性话题的挖掘上有哪些进步与不足，有没有给你留下印象特别深的作品？

赵南柱：很难具体讨论某一本书。我很喜欢看目前正在活跃的女性作家创作的作品，我认为她们是在文坛及社会的最前线，用很敏锐的感觉去写书。关注老年女性生活的小说，描写职场女性的社会生活以及烦恼的小说，细腻地描写出女性同事、朋友、邻居之间的感情和挣扎的小说，这些小说都很受读者欢迎。当然，阅读韩国小说的读者也是女性为主。很多过去不被当做主流的话题也频繁地被写成了小说，韩国小说也变得更加丰富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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