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们看不见的悲伤

□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看到“杀马特我爱你”几个字，我先查了一下什么是“杀马特”。百度百科的词条看起来很全面，先说杀马特一词源于英文单词smart，意思为“时尚的、聪明的”。又说杀马特“在中国的正式发展始于2008年，是结合日本视觉系和欧美摇滚的结合体，喜欢并盲目模仿日本视觉系摇滚乐队的衣服、头发等等……中国的杀马特演变至今，既不是VR，也不是纯粹的视觉系。而是一种独特的社会状态、一种生活形式和一股文化潮流。杀马特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朋克文化，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另类甚至是怪诞的青年形象，这群另类青年正不断挑战大家的审美神经，他们被称为杀马特家族”。

原谅我引述如此长的一段名词解释，但我正是带着这样匆匆获得的“知识背景”来看这部豆瓣高分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

但看片的过程完全颠覆了这个所谓的“知识背景”：整部影片全部都是一个个杀马特的自述加上他们在工厂流水线上的劳作，其中穿插着他们老家的生活片段。最大的颠覆在于，你原本以为这是一个时尚的潮流群体，他们是城市里特立独行的先锋群体，最后却发现这是一拨被时代抛弃和伤害的人，所谓的杀马特身份、行为和做派，包括那些五彩缤纷的绚烂的夸张发型，不过是他们贫瘠的无望的生命在寻找最后一点存在感，在挣扎着去赢得最后一点生命的尊严。

纪录片是在杀马特们连绵不绝的叙述中完成群像塑造的。虽然看片的时候你会觉得略有些缭乱，话语汇成声音的河流，流水线上的劳作汇成画面的洪流，挟裹在一起奔流到你的面前，但随着影片的行进，片中人物群体的生存状态还是比较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他们一般都是“二代农民工”，小时候见不着父母，因为父母都在城市打工，到14岁左右，他们也来到城市打工，条件恶劣的流水线上的工作，孤独而贫瘠的生活，常常被压榨被欺负的孤独无助，让他们决定变成“杀马特”。搞一个“看起来凶一点的发型，像古惑仔一样”，让头发给自己勇气，因为“坏孩子不会被欺负”，这样会有安全感。

空间是逼仄的，人生是无望的。有车有房的城市生活与他们绝缘，用片中人物的话来说，他从来不看那些高楼大厦，因为它们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怎么寻找生命和精神的出口？杀马特家族于是流行。

吊诡的是，如此庞大的一个底层群体，在网络上和很多人的理解中，竟然会是反抗消费文化的城市时尚先锋。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错位，就像很多所谓理论家用令人眼花缭乱的“后现代”理论来阐释我们的社会生活一样，他们看不到真正的生活，他们的话语只是自我繁殖的理论狂欢。人们常常开玩笑说“一切不是为了结婚的恋爱都是耍流氓”，那么我们不开玩笑地说，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一切远离现实的理论都是“耍流氓”。

《杀马特我爱你》的价值恰恰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悲伤，它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命，真实的挣扎，和真实的悲伤。它让我们看到原来电视中如此光鲜的时代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毫无愧疚地去伤害一个人、一批人，甚至成千上万的人，并且将他们摈弃在大部分人的视线之外。

我还想特别推荐大家再看一下《杀马特我爱你》的导演李一凡在“一席”上的演讲。他说拍不到工厂流水线的真实场景怎么办，就从工人手里购买，最后买了900多段短视频。于是，工厂内的画面就真实地呈现在了纪录片中。李一凡也特别说到了自己从原本以为杀马特是“消费文化的反抗者”，到真正了解这个群体真实处境之后的错愕。而他特别说到的是，在2016年他开始接触杀马特群体之后，发现他们其实非常恐惧，因为早在2013年，这个群体就遭遇了巨大的挫折，他们被人看不起，还可能被人打。在“一席”的演讲中，导演说：“这其实是一帮最可怜的人，他们只是打开了一个保护自己的装置而已。但我们的社会真的非常不宽容，杀马特不过是希望通过身体改造来保护自己的那么一点装饰，就那么一点点异质的东西，让他们被全社会视为异端。”

看见我们看不见的悲伤，《杀马特我爱你》真应该在大银幕上映，而不是美术馆里的一个艺术项目。幸运的是它登上了豆瓣电影每周排行榜的冠军，幸运的是网络资源发达，我们得以看到全片。幸运的是我们通过这一部影片，看到一群人，通过这一群人看到了更为完整的坚硬现实。这样的纪录片，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不久前看《南方周末》一篇题为《中国纪录片30年：影像如何打捞我们的记忆》的长报道，报道说，1990年是值得载入中国电影史册的一年，那一年张元导演并独立筹资拍摄的电影《妈妈》面世，吴文光也制作出纪录片《流浪北京》。时至今日，也许还有人知道张元，却很少有人知道吴文光。学者吕新雨在后来影响颇大的著作《纪录中国：当代中国新纪录运动》中写道：“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新纪录运动建立了一种自下而上透视不同阶层人们的生存诉求以及情感方式的管道：它使历史得以敞开和豁亮，允诺每个人都有进入历史的可能性……”

现在是未来的历史，《杀马特我爱你》让历史“敞开”了，虽然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敞开”，但至少能让我们对自己生存的这个时代和现实有更为“豁亮”的眼光。因为任何生命的存在都值得并应该被“敞开”，因为任何人的生命艰难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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