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 质本洁来还洁去

11月15日，《海上钢琴师》在中国大陆上映的这一天，我到影院重温了这部片子。第一次看的时候是在三年前，那个时候心智还未成熟，对影片中的人情世故大多不理解，也分外质疑1900在影片最后的选择。再看时已经过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个人的心理和想法大有不同，不但理解了1900与维吉尼亚号一同毁灭的选择，而且在最终轮船爆炸的一幕里潸然泪下。

《海上钢琴师》的主角1900，从出生便注定是一个孤苦而独特的人。他出生在船上，是移民的儿子，被抛弃在人散后的宴会大厅中，一个贫穷的船工收养了他。因为出生在1900年的第1个月，他被起名为1900。8岁时，船工因一场事故去世，雪白的裹尸布包裹着遗体被投向大海，也在1900的心里埋下了大海是最终归宿的想法。他很小就表现出天才的钢琴技艺，无师自通就能弹奏出令人叹为观止的乐曲。后来更是在斗琴中打败了“发明爵士乐”的杰里·罗尔·莫顿。

他是天生的钢琴师，也是海上的钢琴师，他在海上长大，在海上弹奏，在海上品尝了爱情生涩的滋味，在海上认识了他唯一的朋友麦克斯·托尼。他一生都没有下过船，离陆地最近的那一次，他站在锈迹斑斑的钢铁梯上，深深凝望了近在咫尺的城市，把头上的帽子掷了出去，却退回到船中。影片的最后，维吉尼亚号在茫茫大海中爆炸，1900谢绝了好友麦克斯·托尼的请求，与船一同毁灭在大洋上。

人的心肠是温热的。假如你看着一个人，看着他被收养，看着他牙牙学语的懵懂和识字的喜悦，看他因为至亲之人的死亡而哭泣，看他天才的成长，看他痴迷于钢琴，看他交友、恋爱，看他享受华灯交聚的辉煌或独自承受曲终人散的落寞，相信我，当你最后看到他死亡的时候，你会伤感，会叹息。1900的好友麦克斯·托尼，虽说没有将他的人生从头看到尾，却也陪伴了他1900一生中的无数辰光。麦克斯自然不忍看着陪伴了自己那么久的挚友死亡，于是，他竭尽全力去找寻他，去开导他，结果却是被1900的一番自白说服了。1900不仅说服了麦克斯，更说服了无数泪眼婆娑的观众，让人接受了他注定的毁灭。无尽的城市是上帝的钢琴，有限的琴键才是他的归宿。他可以下船去找到自己的女孩，去拥有自己的房子、名望和财富，但当他看到城市，看到城市里无穷无尽的烟尘，无穷无尽的欲望与斗争的时候，他退却了，选择守拙遵从自己的本心。有人把这归咎于他的懦弱，归咎于对船与大海的依赖，以至于不敢直面人生的风风雨雨。但是，对于一个经历过滔天巨浪，经历过生离死别，并且敢于直面死亡的人来说，那些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1900的生命里，有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养父，有挚友麦克斯，有听见大海的声音的鱼店店长，有一见钟情的女孩，更有在船上来来往往永远不会久留的游客。他见得太多，也体会得太多。但他是一个纯净无瑕的钢琴师，正如包纳百川的大海，依旧纯粹安详。他不会想要变成一个像养父一样悲剧却乐观渡到生命尽头的船工，不会想成为像麦克斯一样奔波不定的忙人，不会想成为一个在聆听大海和养育女儿中顽强持家的鱼店店主，更不会想成为任何一个曾上过游轮的旅客，尽管，他是多么地热爱，敬仰，留恋与感动。他也曾想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也有过到陆地上生活，变得“正常”的愿望，但是，他是海上的钢琴师，只有在与陆地有一条阶梯之隔的海上，他才能保全质性中的天真与纯粹，才能弹奏出举世瞩目的华章。他也曾经历过爱恨情仇，他也是血肉凡胎的普通人，但在这充满了亿亿万万普通人的世间，他选择了最不普通的方式来成全自己挚爱的追求，去到上帝面前演奏。

黛玉诗云：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洁来还洁去，用来形容1900，真是恰当。他出生在船上，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户籍上也没有他的名字，影片中说他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麦克斯向人诉说他的故事，却没有人信，他用一生来保持自己质性的纯洁，从来没有下过船，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也似乎让他显得一无是处，但若从另一方面考虑，在这世上有亿亿万万个出游名利场的富人、天才，却只有一个宁死也保全纯净的钢琴师，这是多么稀罕的事。1900的一生不为名，不为利，他收敛着自己的天赋与才气，忍受着曲终人散的孤苦。他桀骜、潇洒，一无牵挂，无论外界是大萧条还是战争，都与他无半分瓜葛。他是出世的谪仙，拥有天上盗来的才华，也因为如此，他才不为世人所知，所悟，明珠蒙尘。

有人问：这值得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倘若你在大海上长大，倘若你拥有大海的才华，倘若你真爱这片浩瀚的海洋和珍惜自己独一无二纯粹，你会如何选择呢？必然有人思考过，陶渊明隐居的时候有什么想法，介子推看着大火吞噬山林的时候又有什么感触。在这污秽的世间，有时固守自己的本心才是真正难得，真正珍贵的。我们也只好在海上钢琴师毁灭的时候，付诸叹息。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有时死亡的留白才是最好的结局。在影片结尾处，麦克斯带着被乐器店老板退回的小号，在冗长的街道上行走，街道没有尽头，城市也一样。而小号则象征着本心和梦想。我们未必效仿1900，为了本心付诸生命，却仍可以在匆忙的人世间，成全自己的本心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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