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凭借《好运大厦》、《天下第一楼》名动京城的编剧何冀平,决定离京赴港。启程前来东家作别,一进门她就哭了,于是之也流下泪,提笔给她签下了特约院外编剧001号——要知道“特约编剧”之于北京人艺,那可是史上头一遭。一份挺大的报纸也酸酸地载文睥睨,“一个离开自己乡土文化的作家,她还可做些什么?”
30年后,何冀平现而今手头的活计起码已然排到2021年。她说自己也没想到“合着现在不到两个月就要回趟北京”。这个九月,她在北京、上海两地待了整整三周,一边是献礼片《决胜时刻》,一边是大戏《德龄与慈禧》,都是她执笔编剧,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冀平忙得不亦乐乎。
《决胜时刻》剧照,唐国强饰演毛泽东
《天下第一楼》(1988)和《德龄和慈禧》(1998)是话剧编剧出身的何冀平,公众认知度、美誉度最高的两部作品。前者她下了大功夫走街串巷三年整搜集素材,“五子行”烤鸭店的迎来送往看似处江湖之远,落笔之时她人倒就在北京;后者写于她南渡香港八年之后,1997回归前夕,题材也归心似箭回到了儿时居所所在的皇城下。反正来来回回,这两个戏写的都是“天子脚下”的事儿。9月13日,北京保利剧院,卢燕、黄慧慈、濮存昕版的《德龄与慈禧》谢幕,93岁的“老佛爷”不说旁的,点首召唤一旁的“李莲英”,“宣金牌编剧何冀平上台。”
《德龄与慈禧》慈禧(卢燕饰演)与光绪(濮存昕饰演)。王可达摄
“我还能说什么,赶紧屈膝行大礼!”谈及这段佳话,何冀平笑了。在她看来《德龄与慈禧》是一出“双一号(一号人物)”的戏,“我下笔着墨的时候也不分伯仲,但在主题上我是以徳龄为先,所以才叫《徳龄与慈禧》。德龄冲破了紫禁城那些陈规腐套,把慈禧从感情带入开始,逐渐引到(可以接受)君主立宪,她代表着曙光与朝气。”
或许是无意识,何冀平自然会和笔下的德龄更心有戚戚。童年时,她居住在天安门西侧的一处四合院内,由于修建人民大会堂,拆迁才搬到了“偏远的”龙潭湖。住在胡同里的同学们看不惯她成天穿着皮鞋和整洁的衣服,又听说她的父亲人在香港,纷纷议论这个外表过于斯文的姑娘是个“特嫌(特务嫌疑)”。童年遭遇的阴影,投射进戏里,德龄第一次进宫,皇后丫鬟们对她冷眼相看,也是嫌弃得从头到脚:西洋羽毛怎么能取代满族贵妇发髻上扇形的“旗头”?足下生辉的“花盆底”,居中的鞋跟怎么好安在了脚后跟?!
中考那年,何冀平以作文满分的成绩考入顶级名校“师大女附中”(现北师大实验中学)。彼时,李宗仁已从海外回国定居。何冀平的父亲也属“桂系”班底,当年为李宗仁打理财政,两家自然熟得不得了。“我那时就住在李宗仁在北京的家里。每天坐着红旗轿车上学,我很抗拒,从来不敢在校门口下车,太扎眼了,那会儿大街上有几辆红旗啊。但我爸还是官僚的作派。李公公也说,一定要送,不仅要送,还要接。”何冀平说。
电影《决胜时刻》濮存昕饰演李宗仁
何冀平也没想到,五十多年后,自己会在剧本里再次相遇那位和蔼可亲、目有英气的“李公公”——1949年南京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接手电影《决胜时刻》剧本写作任务,在她看来是于情于理都不能推脱。尽管是第一次试水红色主旋律电影编剧,而且此次剧本中涉及的当事人都已作古,无法面对面采访收集资料,过往的因缘际会还是让她相较于同行“后生仔”们,更有一份勾勒人物时落笔的自信和浓重。
《决胜时刻》的英文名称是《MAO ZEDONG 1949》。在编剧束焕看来着力去塑造伟人形象的同时,电影也没有失却配角的存在感,让他觉得耳目一新的是毛泽东抽空去梨园听梅兰芳唱戏的桥段,“不是那种惯见了的艺术家见到伟人的反应,我看到的是两个伟大的人物自然如常的交流,没有那种非要众星捧月不可的意思。毛泽东有如粉丝。看到主席坐在自己的化妆间,梅兰芳只是一怔,接下来的反应却非常淡定,特别得体。”无喏喏之色,有泰然之慨,自然端赖儿时交游时的见闻。何冀平戏剧著作《天下第一楼》前言是著名戏剧家吴祖光写的,老人家起笔第一句便是,“冀平是我看着长大的。大人们聚会,常看见她。”
一位京味儿十足的老派人,何冀平著作等身,声名远播,由此被前辈欣赏,后辈追捧是自然而然的事。难能可贵的却是戏剧《德龄与慈禧》之于年轻人的魔力——1998年香港演出时,有个二年级的小学生看戏中场休息时不肯上厕所,怕误了下半场的开演;刚刚结束的北京、上海之行上,有北京观众一连买了五天的票连着追戏。9月11日北京保利首演时,导演郭宝昌、田壮壮两人就坐在笔者的身后,写出了《大宅门》的郭宝昌下半场开始前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多小年轻来看戏啊。”
将他的疑问说给何冀平,后者若有所思。“女孩子们看介绍可能觉得像《延禧攻略》,看完她们会发现不是。《德龄和慈禧》没在内地公演前,中戏和北师大很多大学学生剧社都演过,孩子们爱演就演吧,我不会跟他们提版权。” 在何冀平看来,自己的戏从来没有偏离开时代。而这种跃跃欲试,又何尝不像是德龄在宫中的那句口头禅,“Let me try,我想试试……”
何冀平
【对话】
“人家欣赏我,我就架不住了”
澎湃新闻:先不论文学成就,在编剧圈中你以从不拖稿有口皆碑。我个人非常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何冀平:不拖稿可能跟我性格有关系,比如跟人约会我从来不迟到,而且多半都要早到。再有我答应的事一定做,没有一次反悔,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给我限定了日期,就在那天交。姜文都惊讶,说没见过这样的编剧(注:两人合作了《邪不压正》)。这一点在我去香港以后,更变成一种契约意识,拍摄《新白娘子传奇》我一天写一集,一集一万多字,这边写完传真到片场,那边拿起来就拍。写这样的题材不需要查资料,我坐在那就能出字。尽管是这样紧写,但还是保证质量的,《千年等一回》的词作者贡敏,这部戏的制作人曹景德都说,最好的就是我写的那二十集。
澎湃新闻:能不能介绍下你日常的写作习惯?
何冀平:我每天正常工作,吃过早餐就坐在电脑前面了。因为在香港,很早就开始用电脑写作了,当时还是挺大的台式机。我和人家不同,不是一有灵感就非写下来不可,我是一旦想法有了,就不写了,放下写作去干点别的,高兴高兴。
澎湃新闻:你到香港后,打出名堂的剧本就是徐克导演的《新龙门客栈》,这次合作的缘起能介绍下吗?
何冀平:我到香港后,在银都机构有限公司做编剧,当时我写了五六个本子了,但都没有拍,不是我写的不好。因为我还没有冒出头,当时心里也疑惑,还要不要吃(编剧)这碗饭。这当口徐克找上我,他是看了《天下第一楼》后执意要找我写《新龙门客栈》,你想他当年已经是香港导演里头把交椅,给我开的稿酬有上十万港币,当年业内也是高的,关键是人家特别欣赏我,我就架不住这个,要说之前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之后在一次饭局上,施南生招呼客人,在座的都是老外,徐克对我说,“我和他们没有话说,就找你。”
澎湃新闻:在内地成长,京味儿写作之于你是信手拈来,到了香港几年间又可以马上融入那里的写作环境,在你看来这得益于哪些条件?
何冀平:小时候家里书多,我看书也比较自由,后来光捐我们家就捐出三千多本。家里的熏陶肯定是有的,1949后,家境仍富庶,但这代人该有的经历我也一个不落,下乡插队,回城做工都经历过。所以我写东西,不管在哪,有一点就是绝不会低俗,格儿得一直在那摆着。我也有逗笑的东西,《天下第一楼》就从头到尾有笑声,《德龄与慈禧》也一样,我会让光绪帝说“How do you do”,慈禧在一片谄媚声中说一句“受惊?受惊个屁”,我的作品从来不沉闷。
澎湃新闻: 在香港做了近十年编剧,你写出了戏剧剧本《德龄与慈禧》,这期间的转圜能否稍作回顾?
何冀平:1997年香港话剧团请我做驻团编剧,当时驻团编剧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杜国威,另一个是我。我当年刚到香港的时候就想去香港话剧团,这样我手头的活儿就接上了,而且当时《天下第一楼》的名声很大,他们也都知道,但没请我,资本主义社会不兴托关系、走门子,我也不会。1997年他们找我来了,当时我还是银都的编剧,而且是终身职工,话剧团艺术总监杨世彭跟我说,没关系,银都那边你继续,这边只有一个条件,一年写一个大型的可供上演的剧本就行。1997年同我八年前来香港的时候相比,香港人对内地文化已经有所了解,很多人也开始学国语,香港人一向很务实,希望多了解一些中国的情形。当时让我提供题材,我报了两个,还有一个是想写回归后驻港的英军,他们选择了《德龄与慈禧》。
徐克说,“我哭的是包容”
澎湃新闻:1997年,类似《德龄与慈禧》这样君臣配的清宫戏潮流还没有起来,你当时怎么想到了这个故事?
何冀平:我不喜欢从勤政殿出来就军机处的(写上层政治斗争),而且清史基本上是灰暗的,只有德龄在清宫与慈禧相处的一段非常阳光,有人性的温暖,我很想写。
澎湃新闻:能不能介绍下当年首轮公演时这出戏的风貌?
何冀平:《德龄与慈禧》1998年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小剧场上演,大剧场因为华文戏剧节,给了人艺的《古玩》。小剧场真是巴掌大块地儿,所以这个戏特点就是两个人的戏比较多。因为没有布景,完全靠那些太监和宫女走队形成布景。第一版的慈禧就是卢燕饰演的,最后一幕她躺在龙床上,一笼从舞台顶上垂下来的幛幔把龙床罩上。这戏当年小归小,精致到极致,光是这条幛幔就花了40万,戏里的龙袍都是手绣的。
澎湃新闻:据说《德龄与慈禧》在香港更受欢迎,是不是港人从德龄身上认同感更多些?
何冀平:裕德龄是满人贵族出身,观念是完全西化的,这一点和香港历史有相似之处。香港人对这个戏是喜欢得不得了,第一次演出时就卖站票,每天都加出好几排,所以最后的票房是百分之一百强。徐克当年看得哭,施南生跟我说,他坐在那就稀里哗啦地哭。看完我们宵夜,徐克说,“我今天必须把你灌醉。”他太兴奋了,我问他你泪点在哪啊?他说,“我哭的是包容。”这个戏的剧本后来收进了香港的中学生教材,我认为就是大家都喜欢德龄,喜欢她的真诚和纯真,喜欢她的大大方方,在帝王面前一点也不卑微。
澎湃新闻:此次上海大剧院采用实名制购票,你能否就此也比较下香港的戏剧市场?
何冀平:香港的购票方式都是提前,是按年度做计划,今年就出明年的戏,我在香港如果答应写一部戏,跳海也得写出来,因为票都卖出去了(笑)。香港政府的话剧团,都是提前一年开始卖票。民间剧团提前两月卖票的也有。香港政府不会干涉剧团的创作方向,就是经费支持。但他们的问题是基本上演完也就完了,不留存经典,我的戏不自夸地说,部部都在经典的台阶上,但在香港基本上演完一轮就不演了,这在香港好像成了惯例。《天下第一楼》能在人艺演30年,人艺有很多经典,有些剧目是停几年再演,《天下第一楼》没有停过,一直在不间断地演,今年4月在大剧院演出,还是全满一票难求。《德龄与慈禧》在香港是个例外,前后公演过六次,有三个慈禧,四个德龄,我最中意的就是黄慧慈。
黄慧慈饰演德龄。王可达 摄
“裕德龄没做到的事,这台戏里做到了”
澎湃新闻: 此次国内演出是香港话剧团和天津人艺合作,我注意到你对于制作的决择话事权很大。
何冀平:话剧和电影不一样,电影是导演的艺术,但话剧以剧本为基础,不管什么导演来执导,也得把编剧写前头,谢幕时也得编剧先上台,这是行规。如果不把我写前头我就不干了,不是为我,行规如此,不能破了规矩,不然我对同行们怎么交代?这次制作人李东说了,何冀平是这部戏的核心,完全以剧本为核心。导演司徒慧焯是我定的,德龄还是由黄慧慈出演,我知道这边有大牌明星,但我坚持必须由她来演。黄慧慈最让我满意的地方是她不是在演,骨子里的天真浪漫真挚,你想慈禧是谁啊,一眼就能把人看穿,所以我需要一个立得住的德龄。
《德龄与慈禧》在香港第二次重演,就已经改在了文化中心的大剧场了,相应的,我也把戏的格局改得比较大,大体和这次在保利演出的(规制)比较像。舞台效果上,舞美完全变了,观众可以体味出东方天圆地方的阴阳观念,圆形的灯轨像是日晷,象征时光的流转,月夜时,又有点像当空的一轮朗月,我最喜欢舞台中心的一根通天龙柱,可以有很多解释和不同理解。舞美设计是香港王健伟,灯光张国永是这部戏七次重演的设计,香港号称“灯神”。
澎湃新闻:你塑造的慈禧相较于之前,一是展示了女性对欲望和爱情的渴求,一是最终还是接受君主立宪,可以说都是难点,你怎么把握这个分寸?
何冀平:历史上慈禧被黑得厉害,一大原因是康有为在海外为了泄愤,编排了很多慈禧生活糜烂的“黑材料”。我不是为慈禧翻案,她在历史上做的事也翻不了案,比如拿着北洋水师的军费修颐和园等。但八国联军侵华后,她想要了解西方,这时德龄出现了,带来了她想知道却从来不知道的东西。这期间,慈禧的确颁布了一些维新改制的举措,废除科考,解放小脚,女子学堂,出国留学都是这段时间实施的。在慈禧死前,她有一个遗诏,让德龄的父亲连同五个大臣出使西洋,考察君主立宪,只是还没出使就遭到革命党的暗杀炸弹,这都是后话。慈禧和荣禄间的感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段野史,两个人确实是青梅竹马,但如戏中荣禄留宿深宫,这是不可能的。我写这段是为了表现德龄和慈禧的观念冲突,首先这个事儿别人撞见必须装没看见,但德龄不会撒谎,她的直率反而让慈禧反思,开始坦然地接受内心的感情。
澎湃新闻:就历史真实人物裕德龄那本《清宫二年记》而言,你在遵照历史与合理想象间有哪些平衡?
何冀平:那本书里,裕德龄自己有句话,“我站在慈禧的龙床边,就想,如果我能利用我当时的身份做多一点事,那该多好!” 现实中她没有做到,但我可以在剧本里做到,这就是我要给予人物的新意。其实我并没有写很多德龄天真的一面,真实的德龄和剧中的也肯定不一样,比如她怎么会去管光绪的事?甚至帮他递条陈?那得多大的胆子。书中的德龄是没有干政的,但戏剧冲突需要这个高潮,我展开了合理的想象。这回上海演出后,温方伊(《蒋公的面子》编剧)提出她还是喜欢剧本中那句“站在老佛爷的龙床边我就想,将来有朝一日人们翻开这段历史,我们不能让它只是一页空白”。
澎湃新闻:北京谢幕的时候,你说自己的创作心得就是“字字句句出自真诚”,但你的写作技巧是什么呢?
何冀平:写作技巧终归还是有的,但立意更重要,你内心认定这出戏是讲什么的,那就好好去讲这个故事,其他比如德龄和光绪的情感苗头,可以带出来一点,但绝不能发展,不然这戏就走介了(注:走介,北京方言,意味跑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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