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的双面北野武

□本报记者 徐征

北野武71岁了。这个在电影和生活中都特立独行的日本殿堂级导演，其作品屡屡被“老外”们评价充满着日式的“武士道”和“侘寂之美”，而他自己却认为，所谓他电影中的日式美学，纯属扯淡。

2017年11月，《北野武的小酒馆》在国内出版，他谈电影，谈生死，谈规矩，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并不是毒舌的他的第一本随笔集，却依然承继了他一贯的风格——寻常人等眼中的无厘头，然而犀利又辛辣。

品尝到活着的滋味就是一种快乐

当年看到北野武在母亲去世时写的《北野佐纪女士过世》时，我惊为神作。

“我原本一直在想：怎么用笑话带过这件事？

“‘每次都以为这次真的没救了，结果都又活过来的大野狼婆婆，终于死了。\’

“实际上，我是抚摸着母亲的脸说：‘好像来自大英博物馆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来家里的朋友们都被逗乐了。”

冷面北野武本想让大家见识一下他把母亲的死搞成一个节目的本事，最后却失败了。看到一个记者哭得伤心，他“鼻头一酸，来不及了，眼泪一涌而出，再也止不住。完全被娱乐记者设计了，真丢脸。”

母亲去世时95岁，北野武52岁。

作为三子一女中的幼子，北野武从小一直按照母亲的计划生活：读完理科大学，找一家大型企业就职，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工薪族。让他踏出“计划”之外的，是从中学后对死的恐惧。

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是北野武初中时，棒球队的一名队友被土方车轧死了。在他读大学时，京浜东北线发生了一场伤亡接近150人的惨烈事故，在死亡的乘客中，有他认识的人。

这次的咳嗽好像不太正常，那次身上的某个地方长出了一个小小的瘤，如果就这么一命呜呼了，该如何是好？

然而他并非怕死，也并非害怕被人遗忘，关于人死后会怎样、有没有天堂和地狱这一类的问题也不是他的烦恼，北野武害怕的是，“还没有体验到生的快乐，还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我没有白活的记忆，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踪影。”

所谓生的快乐，并非仅指快乐的记忆。哪怕是残酷的、痛苦的经历，只要能让人品尝到活着的滋味的，对他而言都算是一种快乐。

“当时我所害怕的，也许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无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着。我害怕的是那种既沉闷又无聊的生活。”

1970年，北野武在明治大学读大四。从1960年到1970年，正是日本大学生因为安保问题闹运动的时期，各大学遭到封锁，授课基本处于停顿状态。与此同时，日本社会则进入了一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音乐、戏剧之类的文化演出大量涌现。北野武每日流连于新宿一带的爵士乐茶室里。

爵士乐茶室里最时髦的话题是存在主义、萨特和波伏娃。一些演员也经常出现，并且时不时为了一些无关生计的问题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对于一个理工学部机械系的大学生而言，存在主义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这新鲜的一切，反而激起了他的向往。

这一年，北野武决定退学。

“青春期的孩子所感受到的死亡恐惧，也许就是他独立成人的本能开关。”事后回想起来，北野武这样写道。

悲情与温情，北野武的两面

黑泽明在去世前修书一封留给北野武，说：“北野，你干得很不错，如果没有你，日本的电影未来将混沌一片。希望你能谨记我的托付，继续发扬日本电影的传统。黑泽明敬上。”

北野武彪悍的人生已经不需要再解释。

由漫才艺人走红，到主持节目，成为电影演员、导演，甚至画画、唱歌，北野武越玩越嗨，你很难说清楚，他最成功的一门职业是什么。

黑泽明说他的电影拍得很干净——一般的导演会往里面加更多内容，而他会把不需要的地方统统剪干净。

但这样极简的镜头语言却不会使人闷，因为无论镜头的切换还是安静，它都充满了节奏感。

这种精准的术，是北野武自漫才艺人时代就培养起来的。“观众们听得不亦乐乎,我也乘兴大肆炫耀演技,可我的另一边的大脑,却像杀手一般冷静。不管是在抖包袱还是在插科打诨,我都会用一种冷静的目光观察着观众们的笑点。”

牢牢把握着紧张和释放，手里抓着几千根绳子，脸上却是一副“天生大傻瓜”的神情，站在观众们哄堂大笑的风口浪尖，这是北野武所领略的漫才艺人的使命之所在。也是他本人性格的双面之所在。

在北野武的电影中，暴力与悲情背后，时不时有温情浮现。有男女之爱，也有兄弟情谊。这些温情隐藏在主人公的暴力、闹趣、冷幽默之中，由观众自己去会心一笑或者潸然泪下。

他的朋友，酒馆老板“熊”说，在娱乐圈这个表面光鲜，内里却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北野武能够非常冷静地观察这个圈子里的自己。

与母亲相爱相杀了一辈子的北野武在母亲去世后重新审视要强的母亲给予自己的言传身教：“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

北野武在书中记录了他和黑泽明的最后一次碰面。在黑泽明位于御殿场的家中，两个人喝了很多酒，“时间很晚了，我准备起身告辞，但黑泽先生想留住我：‘今晚就住这儿吧。\’他说这句话并非社交辞令，因为我走出他家时，他还特意跑到阳台上对我喊:‘真没劲哦，你就住下吧。\’”

这是两位个性十足的天才电影人的惺惺相惜。

所谓的文化就是一张皮的尊严吧

1994年，北野武酒后骑着摩托车出了车祸，半脸面瘫，后遗症无数。他的头部遍布钛合金，片子像一张“芝麻薄饼”。手术后，在拔除横穿左右脸的器械时，他调侃自己：“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关东煮的心情。 ”

作为一个行走的段子手，北野武自己的生活也是一个又一个的段子。他过得十分喧嚣，泡酒馆，车祸毁容，殴打记者，他词锋犀利、畅言无忌，炮轰社会。

在书中，他认为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肤浅，“不论是便利店、手机，还是流行音乐，莫不如此。”而现代人是羊一般的存在。收到牧笛的信号，羊群就集合起来，一起进食，一起剪毛。

“以大众为销售目标的商业，诀窍就是大量推销廉价物品。”把大量的物质，推销给大量的人群，这就是在当今社会里赚钱的基本原则。只要把水准放低，就能大量推销。“说到薄利多销，以前只是香蕉大甩卖之类的东西，而现在就连知识和教育都成了薄利多销、大量消费的对象。”

“人这种东西啊，不管外表修饰得多么光鲜亮丽，剥掉一层皮后就只剩下了一堆欲望。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更应该珍惜那张皮的尊严。我想，所谓的文化也就是一张皮的尊严吧。”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他清醒地看到，促成人类文明向前发展的，不过是一小撮天才而已。

北野武一如既往地推崇有趣的人生，有想象力的艺术。他喜欢的，是可以用“就像给黑夜披上萼片”比喻茄子的那种有想象力的人。

“女学生们用‘就像血红的夕阳\’一句话来打发掉的夕阳的色彩，画家们会费尽心力去把它表现出来。将自己体会的‘好像什么的感觉\’具体地表达出来，就是艺术的使命。‘好像怎么怎么\’这种语言的流行，不仅仅是单纯的流行语的问题，而是和思考能力的退化直接相关的一个问题。”

想象力促成了北野武一生的各种成就。活着的滋味，成为北野武一直在追逐的目标。

71岁的北野武仍然在一路狂奔中。

2017年，他导演的电影《极恶非道》迎来“最终章”，你依然无法猜测他在下一刻会做些什么，是出手还是张口，是搞笑还是会让你瞠目结舌。在拍摄现场，70岁的他顶着一头染成金色的头发。

这一年，北野武还写了个小说《模拟》。因为很多人说北野武的片子里都是暴力，他决定写一个纯爱故事，并且很想照着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谈一场纯纯的恋爱。

老男孩的小说三周就卖了10万本，战绩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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