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个手就来

■毛尖

又到6月，天南地北的毕业视频，看得我梦中插曲都是《那些花儿》。在所有的短片里，大家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大学四年，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二十岁的姑娘二十岁的小伙高高举起手中的标语：遗憾没有好好读书，遗憾没有认真恋爱。五湖四海，这遗憾没有例外。

我很想对着这些笑嘻嘻的孩子说，那你上大学都干吗了？可是，这话卡在我喉咙里出不来，尤其，今天看看，这些遗憾简直可算大学真谛。

四国大战，凌晨1点，最是酣畅时分，一哥们手机响了，响了挂，挂了响，这哥们倏一下站起来：“兄弟们给我一分钟，我分个手就来。”站在无涯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可以像帝王一样生活，经得起豪情经得起挥霍经得起假戏真做。这个，才是校园生活。而这个，似乎倒是《致青春》此类青春电影的最大盲点。

上世纪90年代男主人公出国会对女主人公有罪恶感，这是为了后续情节捏造出来的折转，显眼的误差大家都感觉得到，那是外伤。《致青春》也好，《中国合伙人》也好，他们共同的内伤是，校园感的偏差。《致青春》中，女主人公追心上人不果，自暴自弃和男生一起打牌，貌似乌烟瘴气的行为直接刺激了男主人公，终于，女生离开牌桌，两人见证真心。这个桥段在电影中，逻辑很顺，情感处理也有分寸，但是，大学四年打了四年牌的观众，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牌桌被污名？还有，《中国合伙人》中，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普遍文艺范，兢兢业业在外面搞英文补习的经济人普遍被广大文艺青年看不起，但是，陈可辛的电影表达中，这拨麻袋装钱的下海之人怎么还能包揽所有的光晕所有的浪漫？

说白了，不舍昼夜地打牌，不舍昼夜地睡觉，虚掷光阴，分分合合，在青春喷泉里重新洗牌后，才是大学生活舍利子。五湖四海毕业生追悼大学生活，声称没有好好读书没有认真恋爱，我倒突然觉得，大学还没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监考毕业生的最后一门笔试，看到有同学并肩战斗激情抄袭，有同学去了趟厕所后下笔如有神，我被他们的大胆震住，终于低头看书。

这是青春校园，可以舍弃一切，可以夷平一切。牌桌和情场都是青春，兄弟和恋人都是心上人，爱情不是青春的说明书，金钱也不是青春的反义词。凭着青春，二十岁的年轻人对人类规则发起最后的集体总攻，虽然，这是一场注定的失败，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但至少，有那么四年，没有好好读书或者没有认真恋爱，也能成就光辉岁月，这也像“了不起的盖茨比”，在一个被金钱弄脏的世界里，他试图用梦想洗白金钱。

逻辑上，所有世界里的青春要追悼的都是盖茨比，但吊诡的是，在我们的青春电影中，真正的主人公却常常是让盖茨比送了命的黛西，《致青春》是赵又廷，《合伙人》里有黄晓明。牌桌上的那一句，“我分个手就来”才更像青春物语。

网上流传的，不知是川端康成还是夏目漱石，问他的几个学生，英文“I love you”如何翻译成日语，学生七嘴八舌各种google翻译体；然后，大师抬头望了一下天，说，如果是日本人的话，只要翻译成：今夜月色很好。而我在想，这句话，在今天的大学校园，能翻译成什么呢？

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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