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与呈现 ——赏读剑峰诗作《镜子》

翻开剑峰诗集《无意的时针》，我才知道，中国诗歌学会会长黄怒波、著名诗评家耿占春及评论家张德明教授等，都已有精彩评论。他们下的都是通览的功夫，做的是总评的文章。作者的好诗不少，我仅就其一首《镜子》发表我的一点赏读意见：

这里，淹没一切

这里，人迹罕至

我陷于水中之镜

和镜中之水

在它的下面，我发现死者

在你的背后，我找到凶手

在我的对面，我看见演员

巴尔特说过，摄影不是复制“现实”，而是一个照亮生活的明亮之处。其实，摄影如此，美术如此，诗歌也是如此。当一个诗人将某人、某物、某事、某状态、某理念作为吟咏的对象时，上述种种立即就会自我呈现，或者被“照亮”。

镜子是什么？既是一个具体的实物又是一个象征之物，既是他者又意味着自我。镜是呈现自我形象之镜，我是镜子呈现出来的我。剑峰发现了镜子，但他没有试图去“复制”，而是在具体的镜子面前恍惚起来，让这一面镜子虚化、幻化，变成一个比喻，一个象征。诗中的“这里”是镜子“中”的地带，“淹没”一切是将人对镜面的视觉感受转换为触觉感受——液体（水）的质感，也暗指这镜子里看不到什么具体的事物。

“这里，人迹罕至”，镜子内，人迹不能至，镜子外，人迹罕有，强调镜子内、外的空无，凸显“我”的孤寂。紧接着“我陷于水中之镜和镜中之水”，水面如镜，镜面似水，镜与水的关系，是一种互相呈现又互相淹没的关系。水，既是镜子又不是镜子；镜子，既像水又不是水。水里的镜子指什么？镜子里的水又指什么？我陷在镜中之水里？我陷在水中的镜子里？都不是，但又都是。哦，不，不是我，是我的影像而已。镜中之水只是一个影像，形同虚无、貌似错觉。镜花水月是典型的中国意象。“我陷于水中之镜和镜中之水”——让我陷（陷，是被动的，不情愿的）于模糊的真伪、虚实边界，也即自我的晕眩，自我迷茫，自我的丧失。

“在它的下面，我发现死者”，“它”，指什么？镜子或者镜子与我之间所构成的一种关系、一种状态、一种现象。它的“下面”是方位词，但又不实指方位，而是“隐藏”或者“未显露”之意。“死者”，不仅仅是肉体消亡之意，可能是思想上的湮灭、精神上的衰朽。“在你的背后，我发现凶手”，“你”是谁？作者并没有说——“我”的镜像？或者诗人虚拟的某个受话对象？都成立。“你”不是凶手，但你的背后有凶手。背后是方位词，但仍然不是实指，有“故意隐藏”和“刻意不显露”的意思在。“在我的对面，我看见演员。”对面，虽然是方位词，但仍然是虚指而非实指，“对面”与“下面”和“背后”完全不同的是，“对面”意味着一目了然。“演员”，就是职业的、习惯性的、有预谋的伪装者，你在表演，你试图遮蔽，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又泄露了天机，那你的表演就是徒劳的。“我”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毫不讳言，剑峰这一首诗作近乎谜语，而我的赏读几乎就是猜谜。符号学大家赵毅衡先生说，艺术的秘密在于藏起秘密。他的学生孙金燕进一步发挥说，语言之下有秘密才是艺术的本意，任何艺术的接受与阐释，都是文本的猜测游戏。我深以为然。读诗的最大乐趣，恰恰就在于猜测文本所藏起来的那个意图（谜底）。一猜即准，一语中的窥破天机，于是铁口直断，当然是一大乐；假如猜不准，但别有会心，能够自圆其说，又是一大乐。诗歌一旦产生，就没有人能垄断对它的阐释了，即使作者本人也没有这个特权；猜不准，所猜谜底出乎作者本人和万千读者意料之外，还能发人所未发、见人所未见，则为至乐。

《镜子》的确令人颇费猜测，但一首成功的诗作，总是会有意无意留下各种蛛丝马迹，让我们去勘破真相、揭示真谛。剑峰曾经是破案高手，此诗所言之本事即破案，但他超越了破案行为本身，恍惚间将一个有意思的日常行为上升为一个有意味的审美行为，侦破罪案遂转换成一个普泛的侦破人性之谜的动作。孙绍振先生说过，审美犹如审案（大意）。郝剑峰审得很精彩，不知道我审得如何？

（蒲人）

作者简介

剑峰，1967年生，四川梓潼人。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多次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中国诗歌》《上海文学》《花城》《作品》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国诗典1978-2008》《见字如晤：当代诗人手稿》等选集。出版有诗集《无意的时针》等。

创作谈

或许，我们一直徘徊在实体与虚无之间，就像在大海上漂流的一叶孤舟，对周遭存在的感受，既是真实的也是虚幻的，因为在孤独无助时，我们必须直面生死、思考自己。此刻，我们或许能感到灵魂附体，虽然我们一向认为灵魂是虚无的，但量子力学已经证明灵魂的客观存在——它是宇宙中的一种暗物质，即便身体死了，灵魂仍存在于精神量子领域。而诗歌，在一定意义上充当了我们联接实体与虚无的媒介，它或许是在感性状态下唯一能寻得灵魂的东西。

长久以来，我把诗歌写作视为与灵魂对话以及抵抗自身平庸与堕落的一种方式，我永远依附在产生屈原、李白、杜甫的伟大祖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知道，我将以诗歌的方式抵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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