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老房子

□ 张怀理（绵阳）

母亲说：我要回乡下去住，在老房子里，我才踏实。我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母亲现在的住处也很不错的。这个住处，是原来妹妹所在单位的福利房。这所两居室的屋子，有天然气，有自来水，紧凑而舒适。妹妹去世后，单位答应母亲继续居住，每月只交十块钱的房租，非常廉价。房子在场镇上，头痛脑热看个小病，买个零碎的小东西，都很方便。

对于母亲的住所，我一直于心不安。父亲去世后，母亲和妹妹住在一起，按照常理，妹妹去世后，我应该把母亲接到绵阳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样，各方面的条件都要好一些，我们还可以尽儿女的孝道，好好照顾老人的晚年。但是母亲坚决不肯来。她说城市里一门关尽，你们都上班去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还有人声嘈杂，车来车往，一天到晚清静不下来。我有个侄女儿，嫁在梓潼县城的郊区，发展不错，修了楼房，居所很宽敞，日子也过得很殷实。我打算让母亲去侄女那里居住，我们负责所需费用。侄女很乐意。因为她妈妈死得很早，爸爸又在外地上班，她是奶奶带大的，正想着如何报答奶奶呢。可是母亲还是不同意。母亲的意思，人家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去了会添很多麻烦，总是不好。

但是，乡下的老房子，的确很老了。

这所老房子，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修的土墙瓦屋。几十年的风雨侵蚀，早已破败不堪。那时父亲在公社当干部，负责兴修水利，成天在水库或者沟渠里为公家忙绿，修房子的事，是母亲一手担待的。请工匠，备材料，烧茶煮饭，忙得直不起腰来。原来的地基是口小堰塘，母亲白天忙农活，晚上挑土填坑，居然整理出了平坦的屋基。待到房子修起来，母亲也累垮了。那时母亲四十出头，正是得力的时候，却一下子不再挺拔，样子看上去竟然老了许多。

房子修好以后，母亲又在周边栽上许多树木。栽得最多的是一丛丛的竹子。几年过后，房子就被绿荫包裹，一片生机盎然。那时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新修的房子虽然地势不高，但在绿树的掩映下，却是非常巍峨。我和妹妹总是跑着进屋，跳着出门，一派的欢喜。在这座房子里，我穿的布鞋是母亲在屋檐下给我纳的鞋底，我上学书包里放的干粮是母亲在柴灶里给我烤的烧饼。我外出读书，母亲在门口的桃树上挂过马灯，为的是照亮我回家的路。至今，斑驳不堪的土墙上，还隐现着我当年写的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后来父亲退休到了镇上，妹妹顶班到了父亲原来的单位上班，母亲也随他们到了镇上。乡下的老房子，被一个本家侄儿借住着。据说现在这所老房子，估价最多值四千元钱。四千元的价值，还不足我一个月的工资。但就是这么一个处所，母亲每每都要徒步回到乡下，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那座老房子。在老房子面前，爽朗了一辈子的母亲，却不时地念叨，不时地叹息，有时还潸然泪下。

只是，这所给了我很多美好回忆的老房子，真的很老了。

时至今日，我们的老房子，瓦片由过去的灰色变成了黑色，且多已破碎。柱子偏了，檩子折了，土墙几欲坍塌。远远望去，原来巍峨挺拔的瓦屋，不知何时佝偻了腰身。如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变作了老态龙钟的太爷。其实母亲今年88岁，也已经老了。母亲虽然还能走二十里山路，还能洗衣做饭自理生活，虽然耳聪目明记忆清晰，但毕竟已逾古稀。看着母亲满是皱褶的脸和青筋暴突的手，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一直不明白，那所老房子，还有什么好留念的。人往高处走，总要奔好日子去。母亲这一生，有太多的苦难和委屈。两岁的时候，作为童养媳被张家领养过来，就没有得到过母爱。后来和已是孤儿的父亲结婚，进入了几乎上无片瓦的境况。父亲靠贩清油养家度日，也是吃尽了人间苦难。母亲曾经生养过11个孩子，只养活了我和妹妹。她用锄头在山坡上亲手掩埋了自己的9个儿女。妹妹去世的时候，母亲也饱尝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土改的时候，父亲参加了工作，家里的操劳几乎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现在家里的境况好起来了，母亲可以享受晚年的清福了，却要回到乡下去。我真的很不忍。

母亲对我说，修那房子我注入了多少心血，你是知道的，况且，你父亲就埋在那里，家里没人，他就目无亲了。还有，我也得守着它入土呢。听了母亲的话，我才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原来我们只以为老年人怀念故土是落叶归根，是怀旧。其实这仅仅是一个方面罢了。还有就是，那里还有他们奋斗的经历和成就，有他们年轻时的梦想和荣誉。故乡的那座老房子，也许就是母亲人生的殿堂。

人往高处走，不一定就是物质的享受，因为人的心里还有一个高处和圣地。他们把梦搁置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高处；他们把心血倾注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圣地。也许这些高处和圣地被时间侵蚀得破旧不堪，甚至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衡量已经物不所值，但毕竟是他们的心血铸就。更重要的是，那里长眠着最亲近的人，离得越近就越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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