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生命郪江崖墓 天堂里的人间

□马恒健（成都）

以社会学的观点，人的死亡比之结婚，更是一生中的大事。一个人可以结几次婚，却只能死一次，因为这是生命的终结。然而在2000年前的汉朝人看来，死既不可怕也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以另一种形态在延续，即所谓的“向死而生”。

在这种理念的感召下，汉代人为营建自己的墓地不遗余力。如今，被人们发现的遍布三台县郪江镇附近的万余座汉代崖墓，便是汉代人为身后的幸福生活营造的新家。

作为我国已知的四大汉墓群之一，郪江汉墓既非掘地掩土而葬，也非置棺于地宫或悬棺于峭壁，而是在坚硬的山石上凿出墓洞，作为人的最终归宿。

三台县丘陵的地质多为沙土，挖窑掘洞容易坍塌。进入郪江镇境内，却是别有天地了，在场镇周围方圆数公里范围内，挺立着一座座虽不险峻但岩石坚硬的山峦。在那些山势如圈椅且向阳的悬崖峭壁上，遗存的汉代崖墓错落有致，密如蜂房。

沿着郪江镇街背后一条石径，向山上行两三百米，一排坐落在山腰，如一孔孔窑洞的崖墓展现在眼前。这是金钟山墓群，郪江已暴露的一千多座汉代崖墓中开发得较为成熟的一处。

郪江崖墓的最大特点，就是墓室完全模仿地面建筑，确切地说，不但模仿房屋内的结构、样式，连餐桌、灶台、桌柜、梳妆台也一应俱全。令人惊叹的是，这些生活用具大多不是摆放进去的，而是在雕凿墓室时一并造就，与墓室是一个整体。

一座汉代崖墓往往埋了好几代人，死了的子孙再开侧室埋进去。相对集中的一群或一排崖墓，往往埋着一个宗族的死者。崖墓内的布局，往往是按墓主的意志，依据其生前居住的宅第（或墓主希望拥有的宅第）的布局，统一规划后一次建成。

金钟山崖墓群由一条长约50米的水平线上排列的4座崖墓组成。其中一座是少见的三进墓室的大型崖墓，其后室为主室，正中立着一根带避邪座的石柱，柱上有斗拱，室顶有天花，室内置石棺一具。石棺棺盖不见了，几块侧板也坏损，里面没有尸骸。我细看石棺，并无雕刻图案，显得较粗糙，与墓室内的雕梁画柱对比鲜明。位于二进左侧的耳室，其入口处刻出栏干、檐柱、斗拱，室内刻有天花藻井，估计应是会客室；位于一进的右耳室则无任何装饰，却刻有水井、仓房、灶台、厨案，很显然，这是主人宅第的杂屋和厨房。这种布局遍见于郪江其他大中型崖墓中，是地主官僚宅第布局的典型模式。

郪江崖墓内的画像也十分特别，分为石刻画像和绘画两种，多刻画于室内板壁和甬道壁上。画像题材为生活劳作、兽类、自然景观类，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均形象生动。

最为有名的画像是位于金钟山崖墓群1号墓前室壁上的狗咬耗子图和猴子吃果图。“狗咬耗子”图中，坐高0.8米的狗竖耳瞪目，咬住拖着长尾巴的耗子，姿态生动逼真。生后也不愿被老鼠骚扰，墓主人对后事安排的细致入微，由此可见一斑。

常言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其实在中国古代，狗拿耗子是份内事。前些年，“崖墓和汉代西南地区文化学术交流考古会议”在成都召开，中国社科院的专家对此进行了解读，在秦汉时期，猫尚未被人们广泛驯养，狗就担负起“拿鼠”的任务。而唐代以后，猫才成为治鼠的“主力军”。

“猴子吃果”图上的小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捧着果子边吃边看，一副机灵活泼相。古人以猴喻侯，盼死者在阴间封侯做官，荣华富贵。

在墓室中行走转悠，有一种置身于2000年前的农舍宅院的感觉，并无在坟茔墓地里那种特有的凄清阴森气氛。墓室内粉红色灯光的光晕，渲染着时空迷离的效果，仿佛室内有一场盛宴即将摆开，抑或是一台戏剧就要开场。

在金钟山崖墓群以北约1公里处，是紫荆湾崖墓群。这里最大的看点，是室内板壁和甬道两侧的画像石刻。在崖墓内，凡是与人们关系密切的牛、羊、狗、猪、鸡、猫等动物，都能在壁上看到它们的生动形象；人们劳作和娱乐的场面，如舂米的劳动者、奔放的舞蹈者、执乐器的说唱者等，均栩栩如生。

距郪江镇以东约2公里处的柏林坡汉代崖墓里，还有罕见的三幅连环画式的秘戏春宫画像石刻，依次为对饮、求爱、坐欢，反映了对生殖的崇拜。

人的最终归宿的形式，既反映着生者对死者的眷念追思，也影响着生者自身的精神状态和物质生活状态。这些大至百多平方米，小的也有几十平方米的汉代崖墓，无疑的是古人仅仅使用铁钎和铁锤，在坚硬的岩石上敲打出来的。据专家测算，如果是一个人，一辈子也难以凿出几十平方米的崖墓来；平均下来，10个人敲打10年，可打造一座中型崖墓；而像金钟山4号崖墓那种豪华型的，可能穷尽数十人一生之力方能完成。但是，汉代人相信，这个生后的“家”，一定会给他带来生前所未享受到的幸福。掘墓不止的他们，情绪是日益高涨的，因为他们是在追求终极的成功。

明代唐伯虎有诗云：“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郪江汉代崖墓的主人们的初衷也是视死如归，但不做野鬼游魂。正因为如此，才给今人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

（作者系著名人文地理作家，《中国国家旅游》《南方周末》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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