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一场熊熊大火把外婆家的房子烧成灰烬,徒留几扇烟熏火燎的黑色墙壁,伤心地站在原地,仿佛一群野孩子,脱光了衣裳。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外婆差点也没跑出来,幸好有村里人及时赶到,把她拽了出来。表弟在部队,表妹在学校念书,平日,家里就三个人,但舅舅整天开着辆双桥车给人拉砖挣钱,守家的只有舅妈和外婆。
失火的原因,并非公开宣称的电线漏电致火,而是,出门到山下跟一帮村里女人跳坝坝舞的舅妈,临行前在房子右手边一排梅子炕里烧了几根红薯,又塞了满满一灶柴,我外婆年纪大了,并不知道,天没黑就上床休息了。没人管的火就燃旺了,没人管的火就变成精了,火接着就把梅子炕点燃了,点燃了梅子炕,它不过瘾,又呼啦啦爬上作坊下的椽子,椽子上收集着一种毫无用处的干竹,足有上百根,不是本地常见的那种竹子,是从附近倒闭的砖瓦厂拖回来的。外婆家就是这样,里里外外的堆放着几年前几十年前的破铜烂铁。地震后,破铜烂铁价格飞涨,舍不得卖,现在不值钱了,奇葩的是,把那么多竹子拖回来架在梅子炕上,有什么用?火碰见了这些竹子,就像飞机上了跑道,很快就顺着大方向扑向了外婆家的房子,转眼,外婆家的房子就整个儿地燃了起来。
火灾造成的损失巨大,几十吨炕干的果梅被烧掉了一部分。炕干了的果梅值钱,几万块钱一吨。至于这个到底损失了多少,舅舅舅妈心头也没个数。可以肯定的是,房子里的衣服、电视、冰箱、存折、家具,反正是要啥没啥了。最糟糕的是,外婆搁在一个铁盒子里的几万块钱也化成了灰烬。我们第二天才从灰堆里刨出那个铁盒,几万块钱化成的灰,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一团。
事情遇都遇到了,也没个啥,大家很快就想开了。想开还有一个极为重要原因,也是众所周知的,这就是,外婆家的房子本身不值几个钱。大多材料,都是舅舅从别人的废墟里捡回来的,说出来可能好多人不信,但这就是事实,问我舅舅,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地把它们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外婆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村里村外都知道舅舅有钱,只是,不知道这些钱一直被舅妈捏在手头。地震时,外婆家的老房子就洗白了;地震后,镇上的新房子遍地开花,只有舅舅舅妈舍不得掏钱,舅舅开着车到处收了些材料,舅妈掏了几万块钱,就把房子修好了。据我妈说,修我们家的房子就花了二十来万,而舅舅家的房子才花了几万。倒不是因为我们家有钱,舅舅家穷。恰恰相反。舅舅家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而我们家,只能算普通家庭。地震后,村里家家户户都新修了房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楼房,只有舅舅家的房子,是几十年前那种青瓦房。值得一说的是,我们都无比确信,舅舅家的房子,毫无疑问,是村里最差最难看的房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一门心思赚钱,存钱,不愿掏钱。
舅舅名字里有个“钢”字,但这个“钢”,不是“好钢”的钢,而是“恨铁不成钢”的那个钢。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总是忍不住开批斗大会,要他们腰包鼓了的时候,别忘了改善改善居家环境。到处都尘埃兮兮的,人也尘埃兮兮的,尤其是厨房,说真的,看了会真不想吃饭。外婆年纪大就不说了,舅舅挣钱也可以理解,但舅妈,这个微信上名字叫“懒猫”的女人,作为一个家的坚强后盾,从来不喜欢收拾卫生,不喜欢洗衣做饭,我们知道,很多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外婆负责。都说,他们家的日子本来是很好过的,只是,不愿意好好过。
舅妈唯一的优点,就是喜欢存钱。二娘跟我说,你不知道,你舅妈喜欢存钱到了何种地步,包里有几十块钱零钱,她都会跟你借点,凑个整数,拿到银行存了。
舅妈的很多行为我们都没办法理解。据说,有一次,舅妈到村上一个亲戚家收欠款,人家不想给还是怎么的,舅妈,居然,居然,一下子跪在别人面前,求别人还钱。
前年,果梅刚熟的时候,舅舅不在家,舅妈一口气卖掉了家里好几吨炕干的果梅。五块钱一斤卖的。差不多几天时间,果梅涨价,十四块钱一斤。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回,外婆家的房子烧了。烧了就烧了。好在,夏天的时候,我表弟从舅舅舅妈外婆那里掏了七十多万,凑了个首付,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区买了套二手房。突如起来的火灾,把表弟房子的小区门卡、家里的钥匙,都烧没了。
上个月,外婆身体不好,下来看病。就医花了三千多,外婆只带了一千,我让媳妇先垫上,到时再让舅妈给就是。外婆出院,舅妈从乡下到城里接人,顺便补办那些烧没了的东西。
我担心舅妈办不好,就带着她和舅舅前去补办。
刚到物业那里,我就跟一个小姑娘交待起来。话没说两句,人家就明白了大概。我没想到的是,这时候我舅妈开始主动跟人家攀谈起来:“你是哪里的人?”
小姑娘回答:“我北川的。”
“哦!”
或许是出于客气,小姑娘又问:“你们是哪里的呢?”
舅妈回答:“我们是平武平通的。”
小姑娘说:“哦,我去过,我娘娘嫁到那里的,在镇上开馆子。”
舅妈就问:“你娘娘叫啥?”
“陈慧。”
说到这里,我舅妈一下子就来劲儿了:“天啦,陈慧,我知道!你娘娘跟我们二姐关系好得很,我二姐在镇上开超市……”
小姑娘也热情起来,说:“真是巧啊!”
聊天聊到这里,我想也差不多啦,但舅妈这时候却显出了她原有的精明,她跟小姑娘说:“我们家的房子烧完了,钱也没了,啥也没了,你那个门卡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折,四十块钱一张,有点贵……就看在我二姐和你娘娘的面子上吧!”
我听得心里冒汗,城里就这样,花钱办事,说什么人情呀,关键是,钱不多。何必说那些。感觉起来,就像是把自己的苦难高高举到头顶,穿过人群。
小姑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姐,我是想给你打折,但公司没有这个规定呀,所以,不行。”
舅妈继续说着什么,我实在不忍听下去,就站到门口去,等她们。
卡办好了,接下来补办钥匙,联系了锁匠,不一会儿人就来了。锁匠说直接一口价:开锁,换锁,人工费,一起三百五。
舅妈和舅舅听了都没吱声。
我说,换吧,城里就这个价。
然后就开始拆锁,换锁,有些麻烦。
换锁的过程中,舅妈又开始跟锁匠攀谈起来:“听你的口音,是我们平武上头的吧!”
“你猜得真准,我就是平武的。”锁匠回答。
舅舅表示:“我也听出来了。”
舅妈说:“我们也是平武的,真巧啊,我们是老乡呢!”
锁匠开玩笑似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这时候,舅妈又打起了她的悲情牌:“老乡啊,不瞒你说,前两月我们家的房子烧完了,钱也没了,啥也没了,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少一点,三百五好贵啊,少一百,好不好?”
锁匠恐怕也是第一次遇见我舅妈这样的人,愣了一下,才说:“不行,少一百我倒真变成二百五啦!”
“我们真的很造孽,哎呀,咋那么倒霉……”
舅母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
最后,锁匠仿佛也坚持不住了,说:“别说了,我今天就卖个人情,你给三百二得了。”
换好锁,给钱的时候,舅妈荷包里摸了半天,才把身上的钱摸出来。
办完这些,外婆、舅妈、舅舅准备回老家了。
临别之际,外婆跟舅妈说:“你把他们垫的医药费给他们。”
舅母有些不情愿地问我媳妇:“钱是好多呢?我微信转给你!”
媳妇说:“随便好久给嘛,不急。”
我想,舅妈应该是知道多少的。不然她不会说一句:“快点说快点说,你不说,我只给你转两千哈!”
后来,媳妇告诉我,不算零头,至少两千三……
前两天,我回了趟老家,去了二娘家里。我们又说起财迷舅妈。
二姑父说:“你不知道,这次火灾信用社还买米买油去慰问你舅妈她们了的。”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新鲜,慰问,一般都是政府出面。我说:“信用社都跑去慰问,说明关系不错嘛!”
二姑父说:“你舅妈是信用社的存款大户,关系当然不错。”
我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感觉舅妈掌控的财富和家里的生活品质,落差太大。
二姑父话好像没有说完,他又说了一段:“去年,信用社请镇上的储户吃饭,去的都是有钱的,我估计,起码要一百万才有这个资格,我进去看了看,你的舅妈,就端端坐在里面。”
羌人六,羌族,本名刘勇,四川平武人,青年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著有诗集《太阳神鸟》,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长篇小说《人的脸树的皮》。现供职于四川省平武县文化馆。
【作者简介】
陕甘川三省四地 实力作家联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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