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汗味

□蒋文青（绵阳）

世界上有许多味道，总有一种味道留存在你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对那种味道的留恋，就像在异乡吃到家乡菜一般熟悉和温暖。在我记忆中留存的，是父亲的汗味。

父亲的体质容易出汗，即使是吃饭，他的额头、脸颊处也会出现细密的汗珠，然后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的水印，活脱脱一个水人，更别提干活时了。因此，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汗味。

每次秋收时节，父亲便会抽空从工地上回来。满山遍野都是一派金黄，高粱、玉米、稻谷、黄豆，田野间便弥漫着干燥的、热腾腾的禾香。随之而沸腾的便是父亲，他像一头耕牛活跃在田地里，在宽阔的收割地里穿梭。

太阳炽热，父亲的汗不断地冒出，豆大的汗珠流淌在下巴处，啪嗒的重重地落进土地里。由于出汗太多，他的衬衫紧贴着身体，我能分明看到他肩头和后颈处的微微隆起。那是经年的挑、担、抬制造的厚茧。他挽起袖子，露出红褐色的臂膀，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汗味。父亲的勤劳和辛苦深深地感染到我。我也在田间帮忙干活，一起流着汗，父亲的汗味和我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氤氲着暖暖的味道。我知道，再苦、再累，都有父亲在身后，我们跑过的田间小路，都是幸福的味道。

或许成长就是青春的一种叛逆，渐渐长大的我，有了几分自尊和虚荣，儿时对父亲汗味的喜爱，渐渐变成了厌恶和嫌弃，当初融合在一起的幸福，也渐渐消逝。我嫌弃他过于倔强，穿了好多年的衬衫，也不愿意换新的。我也觉得他太乐于助人，村里的人有事总是叫他去做重活，他都爽快答应。我也嫌弃他过于老实，每次找工作都会帮别人招工。可最后招的人都去上工了，而他却留了下来。我开始数落他为什么如此老实，让别人去上工，而自己留下。也不满于他的老板，对父亲太不仁义。而父亲对于我的遍遍数落、抱怨感到窘迫。他想争辩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只是他的额间冒着细密的汗，淡淡的、涩涩的。眉间紧锁着挤出一句话：“这只是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我肯定还会再找到工作的。”我努了努嘴，不屑于这句话。在这个人情淡薄的时代，就算将自己的机会让给别人，人家或许会觉得理所当然，更不会感谢你了。

我对父亲的不屑，来自于对农民出生地位的卑微而又突破不了阶层束缚的无力感。这才一股脑儿地发泄在父亲身上，而父亲便成了承受者，连他的汗也都变得如此沉默了。我们从此缄默了许多年，直至我走出那座乡村。

一个金秋，我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迫不及待地奔回家分享。父母虽然知道我肯定不会落榜，可在最终结果没下来之前，心中的石头依然是悬着的。接到通知书那天，父亲打了酒回来，与我边喝酒边谈人生。父亲年轻时学鞋匠手艺，后来又走南闯北，结交了许多不同地方的朋友，再后来就是安家落户。他积攒了这小半辈子为人处世的经验，一点点顺着酒的醇香流淌出来，在被我吸入鼻中，在脑中回旋。不太爱说话的他，在那一晚说了很多话。他出汗了，有酒的醇香。

直至真正进入社会，我才明白当初的我对父亲多么的不理解。有时候会跟父亲和他的朋友交谈，他的朋友便会告诉我说，你的父亲做事让人放心、做人值得信赖。是的，他的行事风格与他的名字一样忠诚。父亲从来都保持着最真诚最朴质的内心，而我呢，在成长的道路上不断的拿各种事作比较，事事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反而成了我之前认为的不知人情味的人。可父亲用他的坚持和行动告诉我，如果事事都为自己，那么便少有人会为你，也难以收获更珍贵的情谊。有时能为别人着想，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着想。人最难能可贵的，便是自己朴质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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