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里避暑记 □方英文

眨眼之间，我在西安已经生活了三十年，这个城市给了我文凭和饭碗，感激之情自不待言。

西安古称长安，其久其远，其美其丽，史书之夸、域外之羡，业已说成话痨，其实根本就一条：高华曼妙古今少，钟鸣鼎食无天灾。我今专陈其短——天那个热哦！

在认识几个字的小时候，我就从父辈的地理课本上知道了西安很热，西安是中国的四大火炉之一。另三个火炉是重庆、武汉、南京，皆长江流域，属于南方。西安之热书上说，原因是秦岭阻隔了海洋气流无法过来调节，我看是屁话。重庆武汉南京海洋气流多吧，何以照热不误？

关中是个大平原，同时也是个大盆地。环山合抱，四关镇守，造反者很难破入以夺皇位，导致外面的风也不易吹进来。每值酷暑闷人季，忽然飘来一丝轻风，民众误以为朝廷来了优惠政策，光膀子们奔走呼叫美啊好啊嫽扎咧！

而有史以来之热，莫过于去年，也就是2017年夏天。彼时热死了人与动物，有案可稽。正在烈火烹油、壮汉难熬之际，作家协会来电，邀请去广东调研交流。心里嘀咕，夏天往南走，犯的哪门子傻。结果飞机一落白云机场，顷感微风徐凉，惊诧莫名，于是现场得一结论：夏天之于西安人，只要离开西安，到哪都是避暑。

广东返回后，我以巫师的口吻说西安想这么热就这么热吧，一旦有了“史上最热年”，物极必反，往后就不会重复热得要人命了——谁知今年夏天，依旧奇热，热神似乎也染上了“超越发展”之病毒！立秋过去了许多天，牛劲顽固坚持热，热得狗吐舌头直喘气也罢，连猫儿也吐舌散火。猫儿吐舌自洗脸，其情其趣，妇孺皆见；可是谁见过猫儿吐出舌头耷拉颤抖如铁扇公主招摇芭蕉扇撩逗孙猴子！

还是当皇帝好，热来了北往仁寿宫避暑，或者南进翠微宫纳凉。热得我幻想拥有私人直升机，携趣友、挎婵娟、抱美酒，飞落秦岭某山头，闲扯诗文话古今。兴致忽来，亦不妨策论社稷、斡旋中美，不枉是个站着撒尿的货色。

说来也巧，此时朱鸿先生吆喝一帮文友北上榆林，避暑兼学术，那学术主题正是关于无人机的学术，演讲者皆为顶级航空家、兵器家，听得我们如看科幻大片，惊叹自身太无知……榆林位于陕北高原，毛乌素沙漠南沿。因为地下肥腻，任钻一眼皆喷钱，植草栽树乱挥霍，如今便翠色盈目了，甚为适宜爽快。可是终究得回归西安大火炉里。缩在家里吹空调，久之体如融蜡萎靡厌世。出门呢，天日蒸地、焰气红浪，燥得人直想骂人。

此时一辆公交车驰过，瞥见里面没几个人，何不上去纳纳凉呢。稍顷来一辆，毫不犹豫跨上去、卡一刷，欣然就坐。时在正午，横数竖点不足十位，理想的人口密度嘛。二郎腿一翘，刷屏找无聊。没啥好看的。无论多爆眼的事，闹腾三两天，就没人理了，寂灭如死灰了。网民如狗，狗的本性是无休止地寻找新骨头。

燥热午时，公交车里避暑，或许是俺的一大发明。常见老年人，大清早拎个小推车争呀挤的，奔远处菜场就图个几毛钱便宜——让人敬老，勉为其难是吧。总之炎夏中午乘公交，可以归纳有三美：不与上班族拥挤，礼也；陌生人里得自静，隐也；省钱又能少吸烟，品也。

西安生活几十年，所知甚微。肯定有不少地方，此生是无缘造访了，如同故乡的后坡树林，咋可能抚摸每一棵呢！就这么着还老想着游瑞士逛美国，惭愧惭愧。我计划乘坐完西安的每一路公交车——虽然照例是个无法实现的口号。

关掉手机，专心乘凉赏景。闪过快递员的蹦蹦车，浅红色的清洁工正在铲刮路边的污渍。行人稀疏步子快，以讨生活的青年人为主……又想到旅游二字……最神往的去处是贝加尔湖，苏武牧羊地，一等避暑乡。

一直坐到终点站，下来正好一团树荫。几分钟后瞧见返程车，赶紧过马路。上车就座，居然孤家寡人独我一个！信口哎呀呀这样不好嘛，脱离群众嘛。女司机脑袋一偏：

“咦，你是大领导？”

“不像吗？”

“呵呵，没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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