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踪而来的饮者

□ 卢一萍（成都）

未到宜宾，已闻酒香。喝酒喝到一定的境界，念想着，就有了酒的香气。之前，宜宾的酒要从长江运出，会飘一江的酒香；或越群山，出丘陵，过平原，道路蜿蜒，酒香也会留一路，无论水路旱路，沿途人兽虫鸟，有形无形，都会醺醺然。人，行之若舞，兽，两眼朦胧，虫鸣有醉意，鸟飞更翩然；神欢喜，鬼唱歌；所经之地、所到之处，顿成乐途仙境。这是动车带我驶向宜宾时，我脑海里的图景。

虽是想象，却也认为，人是可以凭酒与万物沟通的。它的纯与烈，似乎已是国人内在的精神追求。

带着诗人和作家去五粮液参观，应是世界上最美的差事。诗和酒互为辉映，自古而然。有酒宜宾，宜宾宜酒，无酒难待宾，有宾当有酒，宾与酒相适相宜，在三江汇流之地，已然天造地设。

“天地三千年，五谷成玉液”，五粮液的历史，与宜宾的历史自古难分。与这里的物产、气候、风与水、云与雨难分。

公元前182年，汉高后六年，宜宾正式建城。两千余年间，积淀出山间铃响、僰苗风情、江帆远影、茶马互市、码头会馆、道佛合一。

我们慕名来到宜宾时，已是2202年后一个夏天的午后。

而这座酒城，自古就不乏各种原因来此的诗家和饮者。

宜宾位于岷江入江口，有“西南半壁古戎州”之誉，也称“万里长江第一城”。成都的文人骚客出川，如果不想受鞍马劳顿之苦，往往出彭山，过青神，别眉山，辞乐山，一路顺着岷江水流直抵宜宾三江口，再从这里买舟东下。

李白24岁时，离开故乡江油，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就是在乐山板桥溪登船，沿着岷江南下，在宜宾入川江过夔门的。很难想象，写出了“但愿长醉不愿醒”“惟有饮者留其名”等诗句的李白行经戎州，船泊江口时，不上岸痛饮一番。

在李白经宜宾出川40年后，五十四岁的杜甫也携家眷离开草堂南下，顺岷江而行，欲往湖南，是年六月到戎州后，戎州郡守在东楼上，盛情款待了他。面对四合的青山、山巅的白云，席上的美酒佳肴，杜甫甚是忘情，留下了《宴戎州杨使君东楼》：

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

座从歌妓密，乐任主人为。

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

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

杜甫对席间歌妓和戎州的春酒、荔枝印象深刻，特意入诗，予以赞美。重碧为戎州官酝，戎州荔枝更是声名远扬，《齐民要术》就有“荔枝熟时百鸟肥”之说。“重碧”与荔枝经杜甫宣传，名声日盛，后世入蜀文人沿岷江南下途经戎州时，都会来此品尝。

北宋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年轻的苏轼苏辙兄弟随父苏洵乘舟沿江而下，再次进京。其行进路线是从眉州出发，经嘉州、戎州、江阳、渝州、涪州、万州，过三峡，到江陵后，弃舟北上，直到汴京，水路七百里，陆路五百里。当时的整个戎州地形，山脉迂回，树木森郁，水流湍急，人烟稀少。兄弟二人见此情景，分别写了《过宜宾见夷中乱山》的同题诗。后人传说宜宾岩壁上“丹山碧水”四字就是苏轼所书。有杜甫留下的“重碧”酒名，“三苏”在宜宾饮否，不得而知，但在《夜泊牛口》中，苏轼却有“煮蔬为夜飧，安识肉与酒”的充满悲悯的诗句，他希望百姓在辛苦一天之后，能够吃上肉，喝上酒。

《宋史·黄庭坚传》说：“庭坚学问文章，天成性得，陈师道谓其诗得法杜甫，学甫而不为者。”这说明黄庭坚是推崇杜甫、喜欢杜诗的。苏轼与黄庭坚同为北宋年间一代文豪，二人在诗词上的成就均高，并称“苏黄”，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是数十门生，但又互为知己。

黄庭坚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公元1086年，宋哲宗召黄庭坚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实录》修成后，提拔为起居舍人。章惇、蔡卞与其党羽认为《实录》多诬陷不实之词，被贬为涪州别驾、戍州安置。可能正是这个缘分，他与李杜、三苏在宜宾的时空中有了交集。他留下的诗酒文名，流传至今。

黄庭坚笃信佛教，40岁时曾书《文愿文》：“今日对佛发大誓，愿从今日尽未来也，不复淫欲、饮酒、食肉。设复为之，当堕地狱，为一切众生代受头苦。”但他来到酒城，却禁不住“街头酒贱民声乐”的诱惑，已止酒十五年的他，给自己找了个破戒的理由，“到戎州，恐为瘴疠所侵，故晨举一杯”，然后“醉看檐雨森银竹”，写下了“锁江亭上一杯酒，山自白云舟自横”“锁江主人能治酒，愿渠久住终莫更”的诗句。

黄庭坚当时作为贬谪之臣，他不能住在城内，只能住在郊区。有一次他看见北郊崔科山下有一巨石中开，形成深20余米的天然峡谷，谷底有清泉流出，奇观天成，别有洞天，便仿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流觞曲水”意境，请工匠凿石引水为池，称作“流杯池”。渠长52米，宽半米，九曲回肠的水流边，石头已被磨得光滑圆润。盛夏来到谷底，流泉潺潺，顿觉清凉，石壁上刻有自宋以降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题记，包括黄庭坚手书的“南极老人无量寿佛”真迹。有此流杯池后，黄庭坚和好友聚此，围坐流杯，饮重碧佳酿，吟咏唱和。

安乐泉在今五粮液酒厂内，它是地名，也是宋代有名的白酒品牌。当时的重碧酒，已被酿造更精，选料更纯的“荔枝绿”所取代。后来岷江北岸鹫洲坝的绅士姚君玉，采安乐泉优质地下水，用玉米、大米、高粱、糯米、荞麦五种粮食酿成“姚子雪曲”，其实为五粮液雏形，黄庭坚饮后大加赞赏，特作《安乐泉颂》赠与姚君玉：

姚子雪曲，杯色争玉。

得汤郁郁，白云生谷。

清而不薄，厚而不浊。

甘而不哕，辛而不螫。

老夫手风，须此神药。

眼花作颂，颠倒淡墨。

在戎州期间，黄庭坚留有诗词近百首，其中与酒有关的诗词即有25首。

杨慎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学者。一生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命运多舛，大起大落，大半生流放云南，极为不幸。在其漫长的谪戍生涯中，去来行役，“往复滇云十四回”。这里的山水之间，自然留下了杨慎的踪迹：

嘉州一日到戎州，好似乘风列子游。

乌鹊南飞月明里，喜声先报蕊珠楼。

明朝初年，宜宾好酒已为陈氏所酿，其在“姚子雪曲”的基础上，总结出“陈氏秘方”，文人雅士谓“姚子雪曲”，下层民众称“杂粮酒”，即五粮液前身，最老的明代古窖池从1368年连续生产至今，已达652年。

1909年，晚清举人杨惠泉品尝了陈氏秘方传人邓子均带去的五粮液后说：“如此佳酿，名为杂粮酒似嫌凡俗，而姚子雪曲虽雅，但不能体现此酒韵味。此酒集五粮之精华而成玉液，更名为‘五粮液’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名字，而且顾名可思其义。”自此五粮液美名正式问世。我们来此之时，煌煌盛名不觉已流传111年。

如今的宜宾因五粮液，已成为一座酒乡四溢的城市。五粮液集团现有职工近5万，产业园区规划面积18平方公里，有窖池3.2万余口，既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酒城。

我和作家诗人们站在酒圣山日月宫前，但见城市现代，青山四合，江水滔滔，古老的岁月如水流逝，了无痕迹，但那些留下来的诗句却让历史与现实在此汇聚，让我看见他们——李白、三苏、黄庭坚、杨慎的翩然背影，我在微醺中也分明感觉到，他们同样看见了我——一个寻踪而来的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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