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梦回纱縠行

□李尚飞

缓缓地走在纱縠行,我希望有点风,就像在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乘着一叶扁舟畅游于赤壁之下时吹过的徐徐的清风,不指望它吹皱眼前的绿水,只企盼由它穿过那萧萧的修篁,带来一丝清旷,一丝将过往所有的时间缩短在尺幅之间后,凝聚了历史的沧桑和人事的变迁的清旷,但温软的空气凝滞不动,水池沉默,红墙无语,古木肃然,一切以古朴典雅的厚重摒除了风的窥测,更将心绪引入一种深沉婉约的静谧之中,以此将岁月印刻在心间的痕迹一一呈现,每一个都在那一刻被那座小桥、那个堂馆、那副对联诱逗出来,连缀成一首清怨中含着淡淡的喜悦的古调,飘浮在一只小鸭绒毛初长的背上,渗透在一块被潇洒飘逸的字体庄重了的碑额间。

那天,我同样希望有点雨,不要像望湖楼上看到的像蹦跳的珠子的白雨,不要像行进在沙城道中时听到的穿林打叶的急雨,而最好像西湖让远近的山色显得空濛的细雨,让它像一首隽永有味的词,或者像一张墨迹淋漓的帖,浸润了那个长着檐角的亭榭,柔软了那阶绿苔斑驳的石级,庄严了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牌位。而宛然是听到了这声从内心生发出来的殷殷期盼,果然有雨飘下来,落在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的雕像上,落在那个陈列着淡墨残图的厅堂前,落在阻碍了脚步的一根竹笋尖上,此时它已经脱去了壳,将鲜嫩的皮肤裸裎在草丛中,等待着有一句清雅的诗为它赋予更多的生机。

“眉山生三苏,天地草木枯”,宋人的笔记中是这么说的。而去拜访三苏祠的那天,我更加证实了它的夸张和那夸张中蕴含的仰慕、钦佩、赞叹、感慨之情。我知道那儿久经变迁,肯定已经不复当年面目。但当真的踏上那方水土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缕薄薄的激动和感怀:终于有一天,我嗅到了那儿的空气,为苏轼所嗅过的；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那儿的草木,为苏轼所看过的；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那儿的鸟啼,为苏轼所听过的。他曾说,他觉得无人不可交,上可以陪玉皇,下可以伴乞丐；他又说,他觉得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那么,如果他冥冥中有知,当不会责怪我的唐突。

平生第一次,我到了苏洵、苏轼、苏辙的故居,但我总感觉好像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大门的对联我是牢记的,始祖苏味道的诗歌我是读过的,塑铸的人物我是熟识的,诸多的文字我是知道的。我就那么独自沉默着徜徉于其中,出乎意料的是,我背过那么多苏轼的诗词篇章,在那一刻,在自然而然的行走中,却一首、一篇也没有完整地出现。它们就鲜活地化作一个一个的场景,一幅一幅的形象,就好像凝聚了那个人一生的经历和情愫、痛苦和达观、沉溺和超脱、背负和寻求依次流过我的心田。我看到年少的时候我坐在故乡那间简陋的教室里在背诵他的诗歌,随即马上看到他骑着驴子在渑池骄阳似火的道路上饥渴地踽踽独行；我看到我在平湖秋月那儿寻找他在杭州的足迹,随即马上看到他和刘贡父月夜泛湖,一个女子撑着小舟向着她心目中的偶像忐忑而来；我看到我在江南的夜雨中借着昏暗的灯光阅读他的《东坡志林》,随即马上看到他在黄州东面的那个山坡上挥汗劳作的身影；我看到我在寒北的风雨中翻看托人从北京购来的《苏轼全集》,随即马上看到他在儿子苏过的陪同下在天风海雨中去往海南的背影……。

所有的那些白天、那些黑夜、那些细雨飘洒、那些白雪飞舞的日子里透过文字描绘出的东坡的仪态形影,一鳞半爪的,浮光掠影的,都在悠悠地漫步在他的已经面目全非了的故居的那一刻,汇集在一起,像小溪流到了江河,像候鸟徙到了故园,像佳句找到了词牌,以几近完整的形态复活。下意识地,居然得出一个和其他人有点相反的结论:是的,时代从各个方面围困他,他却以最大的热情散发出炽烈的火焰,来回馈了那个时代,重塑了那个时代,但他的精神是极为痛苦的,他的每一次出行,都是在寻找突破的渠道和方式,于是,他将自己表达得越潇洒,却越显现出他的执着；他将自己表达得越达观,却越显现出他的认真。他频繁地借助于佛与道,底子却始终是儒家的。

最终,我看到了一个窗棂,秀雅的,绮丽的,缠结的。雨还没有停,却在不知不觉间化作一种薄雾的形态,为那儿增添了一份迷离的色彩。我就站在那儿,倚着冰冷而潮湿的墙,努力地设想着那儿最初的面貌。这是苏轼的家,是他血脉的起点,他的一生从这里起航。但怅然中环顾,却真的搞不清哪个地方曾经存在过的一个屋子是他与妻子的居室。他从这里出发,带着他的理想,他的才华,他的抱负,他的性格,到了汴京不久,又回乡葬母,为母亲守孝之后,“宦游直送东入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越走越远,经常想着卜居他方,却就是难以再次踏上我脚下的这方园林。记忆中他好像只能乘着梦的翅膀回来,那首《江城子》是怎么说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写给他的亡妻王弗的。王弗去世十年后,远在山东的苏轼梦到了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他于恍惚中看到亡妻,去世的人的样子就永远定格在她离世时的那一刻,她还像以前一样,坐在窗前梳妆,美丽一如从前,而苏东坡自己,则已经老了,被岁月折磨得“尘满面,鬓如霜”,所以即使见面,他认得妻子,妻子却认不出他了。这首许多年前就熟记在心的绮艳缠绵的词,在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才算彻底读懂了:你无论走多远,总有一些情感留在故乡,只要你轻轻一触,便是“唯有泪千行”了；你最深沉、最深情的记忆,永远不会背叛你,它是你人格的最精华的部分,它在柔软了你的同时,也柔软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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