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黎
日子过着过着,又到了四月。但总觉得这个四月来得很不一般,来得那么不易。几场大风过后,花草树木已经热热闹闹地铺开了各自的颜色,街巷也恢复了往日的喧哗,其实这是每个春天都能见到的,但今年的“见到”似乎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义。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往往就会感悟到什么。常说“境由心转”,而心情也会随着境况的变化而变化。
这个时候,不少人联想到的应该是“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首诗,时过境迁,仍能让人时时记起,随口成诵,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遇,带来不同的感受。这是诗的最大成功。
而今年,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这首诗,而是——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记忆和欲望,拨动着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在我1992年的日记中,工工整整抄写着艾略特的这首四百多行的长诗《荒原》。在《荒原》的诸多译本中,我独钟裘小龙先生翻译的。裘小龙本身就是一位诗人,他有这个能力把原诗的意境以汉语的形式准确地再现。我承认这首诗我至今也没有读懂。它的深邃和艰涩,成为人类意识的抽象记录;它所表达的精神领域,已远远超出一首诗所能够涵盖的。
我一直在想,诗人为什么要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呢?而且把它放在了诗歌第一行的第一句,这显然意味深长。
在新冠肺炎蔓延的日子里,我常想到这行诗句。
同时,我还记起了更早以前读过的另一首诗,应该是在1989年左右。
——“你们在土壤里一声不吭,历史说:这完全正确,与活着的人构成茂盛的整体,如同树,你们属于被埋藏的部分……英雄和颂歌的细节都向我证实,值得骄傲的不是果子,果子是要腐烂的,值得骄傲的是腐烂本身,是把那些美丽的肉体,溶化在广大的怀念之中的方式……”
时隔三十多年,这首诗依然鲜活在我的记忆中。想想疫情中奋不顾身的逆行者,想想那些献出生命的医务工作者,想想那些感染疫情而死去的生命,再读着这些诗句,更感到一种博大的深沉,一种心灵的砥砺。
残忍的是疫情,而比残忍更强大的是人类的爱。
在春天,有了那个叫作“清明”的节气,人们除了做些这个时令喜欢做的之外,还多了一层追念,追念过去的事,追念故去的人。当新叶挂满枝头时,更应该想到那些“属于被埋藏的部分”,正是有了它们,才有了眼前这满目苍翠。
1992年4月,我也写过一首诗——
“清明,沿我的目光,迤逦成一条绿色的路。在这条路上,我虔诚地走着,心中的残雪仍未消融,季节的湿润难以风干……石碑前,我把自己站成一种怀念方式。石碑古老而年轻,它凝重的呼吸,洒落一地苍郁,常盛不枯。”
那一年,我29岁,模仿了朦胧诗的路子,现在看来,是有些单薄了,但这种单薄却令人留恋。已经想不起那一年的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了。留恋,意味着失去。时光,诗意,在你行经的空间里存下了什么。
年轻的心灵,总有着许多莽撞与冲动,同时也充满了激情与奋进。虽说自己的人生平平凡凡一天一天流过,但热烈而蓬勃的诗情把自己的内心变得不那么平庸。
谁都年轻过,谁都会变老。29岁,只是瞬间走过的一个里程,快得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失之交臂。
好在人间有了四月,有了清明。
记得上小学时,每逢清时节,我们就从学校所在地石炭坞出发,步行到博山白石洞烈士陵园扫墓。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是一段漫长的旅程。我们的书包里带着中午的干粮,往返要一整天,回到家,累得迈不开步,但心中自有一份豪迈,仿佛走了一趟祭奠英雄的道路,自己也变成了英雄似的。后来,又去过周村烈士陵园、黑铁山、马鞍山……知道了黑铁山起义,马鞍山保卫战,知道了一马三司令、廖容标,王凤麟……
用一个季节挽住飞逝的时间,用一个节气唤回远去的身影,用诗意的情怀镂刻不朽的印记。让英雄的牺牲有了一种缅怀的方式,让烈士的事迹激励我们行进的步伐。
我始终感到庆幸的是,从童年时代就开始接受的英雄教育,让我在需要接近崇高的年龄,接近了崇高;在需要榜样的时刻,找到了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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