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 戴立新

前阵子,经过一家花店,偶然瞥见橱窗里有一方青苔,被养在一只精巧的玻璃瓶里。只与它对视一眼,便被它牵住了脚步。

它静卧在灯光折射的玻璃的晖晕里,在周遭花团锦簇中独享一方清静,散发着清幽气质。捧在手里,可以清楚看见一根根小小针刺,透着莹绿的安静的光芒。店主极力推荐,细数由于环境的恶化、青苔已稀少难寻,后又叨叨些人工养殖的方法等等,但最终我还是没有买下,因为玻璃瓶不应是它栖息的地方。小时候家在农村,雨后随处可见,它静静贴服于湿地、青瓦、老树、台阶之上,无花无果,清寡静谧,自在呼吸于无争之地,它从来都在人的视线里。我从没想到会与它邂逅于这闹市的花店,仔细想想,我已多久没有见到它了呀?

青苔在我儿时生活的乡村是司空见惯的。真正注意它,是在我十几岁的年纪。那会刚学了脍炙人口的《陋室铭》,因了那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对着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青苔发呆,想象着“诗豪”陋室的模样。后来常常见到这首铭文被挂在许多不同的墙面,篆隶草行楷,或书房或客厅。有时内容全然没有,只“陋室铭”三个字挂在那儿。客人见字莞尔,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云云。这首诗是自带了仙气与灵气的,诗既出口,表明一种认同,主客心意相知。附庸风雅,不可为不雅。在生活节奏快速的当下,得一处清雅居所,虽不能调素琴、阅金经,谈笑也未必皆是鸿儒,但有了这首诗在侧,即便满书柜的书很少有时间去读,至少不能归于白丁一类吧。

通读全诗,可见的景色描写也仅青苔而已。刘禹锡本家学渊源,进士及第,曾一度位极人臣,处于朝廷权力中心。因追随力主新政的王叔文党,参与了短短五个多月的“永贞革新”,刚过而立之年的刘禹锡,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被贬生涯。

这首诗是诗人再次被贬和州刺史所作,那时诗人已五十多岁,知天命的年龄。曾半年内被三易住所,从刺史“三室一厅”的标配降为区区一斗室,足以想见诗人当时的境遇。但诗人生性豪爽,不甘屈服,虽愤懑但并未沉沦。何以解忧,不光有杜康,还可以写诗呀,诗就变成有益的出口,烦恼得以借诗赋转移和释放,这也成就了一代“诗豪”。刘禹锡所处唐中后期,所任刺史,官职相当于现在厅级,想那“陋室”周遭的环境应该也不会差。和州即今和县,属马鞍山市,毗邻长江,气候宜人,适合绝大多数植物生长。松柏柳桂,梅兰竹菊,皆可托物言志。比如皖南常见的竹子,不是更能表达诗人落拓不羁的清风傲骨吗?但诗人却独取了意寓孤寂清幽的青苔。也是一个不经意,让我们得以窥见诗人眼眸中闪过苦闷孤独的一瞬。谁能在连遭贬谪中还能安之若素、超然物外啊,或许只有这小小青苔更能安放他那颗潮湿的心吧。

与花草树木相比,青苔又是卑微的,江淹早年曾借它一吐怀才不遇的愤懑——“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间而就寂,似幽意之深伤……”

透过这首定格了青苔寂寥意象的诗,你仿佛看见诗人穿越一千多年的时空,带着悲世的思考,一步一吟,且叹着走来。和刘禹锡经历截然相反的是,这位出身贫寒、才情过人的诗人,虽早年遭遇坎坷,后来却官至御史中丞、吏部尚书等职,混得风生水起,死后封醴陵侯,官运甚是亨通,与诗中描写大相径庭。不过晚年才思渐退,少有佳作,果真江郎才尽了。

这样的诗不一而足,从清雅孤愁到宫怨伤怀。这些诗歌对于青苔意象的演变,纵然正契合了中国古代伤感文化的脉络,细思其实也不过诗人借青苔抒发各自情绪、表达自身彼时心境而已。

现代人对青苔的关注更多是基于对环境的思考,尤其近年来日益严重的环境压力,青苔确已渐渐淡出人们视线。

三年前,我和女儿到澳洲自由行。这个四面环海的国家有着众多的动植物资源和奇异的风土人情。我们最后一站来到澳洲最南端的州,号称“世界尽头”的塔斯马尼亚,这里天空蔚蓝,海水纯净,随时随处可品尝刚从海里捕捞不到半个小时海鲜,且价格便宜,十刀可买下十二个鲜美鲍鱼,挤上柠檬汁直接食用。唯一的霍巴特机场只通国内航班,且不准携带任何新鲜水果进入,街上行人很少,也没见多少大型购物广场。各类博物馆倒不少见。读林学专业的女儿对塔斯马尼亚博物馆情有独钟。博物馆和美术馆合并在一座最古老的建筑里,展示塔斯马尼亚岛的起源和动植物种群的起落。

在博物馆一楼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有一个透亮玻璃展示框,里面赫然放置了一小块巴掌大小的草皮,上面覆着青苔,取自塔斯马尼亚随处可见的地表植被。莹绿的青苔在玻璃罩中透着傲然自在的绿,四周围了许多小朋友,博士毕业的讲解员一边指着这块草皮,一边耐心细致给孩子们讲解关于本地的土壤条件、地形地貌、植被保护等。看着这方普通的青苔被宝物一样供放在宏伟的博物馆殿堂,看看一个个睁着好奇眼睛的小家伙,你不得不感叹澳洲人对于环境重视的严苛程度和良苦用心。

第二天,留学澳洲的上海女孩小盛开车带我们到塔斯马尼亚摇篮山国家森林公园。这是最远古的森林,有着明镜般湖泊、清澈的瀑布、随处可见的动物等,尤其历经久远年代的那些参天的古树,树干、树根处均覆盖着厚绒般的翠嫩青苔,大有铺天盖地之势。置身其间,你怎么还能产生一丝一毫孤苦哀怨的情愫呢,只能惊叹于这自然造化和勃勃生机。女儿告诉我,只有良好的空气青苔才能生长如此完美。同时青苔也可作为环境监测的植物之一。它是最低等的高等植物,属于水生苔藓植物。所谓水生,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它易在潮湿的环境里生发、生长。同时,由于强大的吸附功能,起到防止水土流失、改善空气质量的作用。

是啊,这里的青苔超乎了我的想像,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它带给我的震撼!这是青苔飘浮的绿色巨大魔幻幕布,你只想徜徉那里,静静听着山风吹在青苔一个个小小针刺上的轻吟,不愿离去……

置身这梦幻般画中,想起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此时,人与自然的心声相通,才是心灵最好的归处啊!

作者单位:蚌医一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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