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湖的水族

我们小区门口，原是老护城河，几年前清淤之后，堆岛架桥，又沿岸铺路，修建广场，成为一座公园。因以水面为主，我称它为桃花湖。

得其地利，每天上班，皆沿湖岸慢行。走在平整的地方，可以忘掉导游“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的忠告而随意张望，走在鹅卵石路面上，则要慢而又慢，以防绊倒，但主要的，还是为着享受脚底下那美妙的起伏的感觉，像是在山里，又像是踏浪。有时会在某个亭子小坐，看看水面，看看草木，看看行走在水面和草木上的风，看看无形无色然而完全能够感受到的湖上的气息。

朱光潜先生的《谈美书简》里，有篇文章题目叫做《慢慢走，欣赏啊！》。这个题目出自阿尔卑斯山路上的一个标语。阿尔卑斯山山谷中有条通汽车的公路，两旁景观极美。可是人们多是坐汽车急驶而过，对美景无暇以顾。朱光潜说，“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了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桃花湖的美是上天的恩赐，我可不能浪费这些极富生趣的景致。

走得多了，看得多了，花木鸟兽虫鱼，甚至石头，都放不下了，所谓日久生情。想起早年看过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面的一句台词：“萨拉热窝的公民们———”于是我把它们称作桃花湖的公民们。自然我不是那个德军上校，也不是发布“谁过来就打死谁”的死亡通告，我实是太喜欢它们，以至于离不开它们。

这些公民，可以分为陆上和水中两类，犹如城区和郊县。陆上有柳树，有香樟树，有杜鹃花，有红叶石楠，有樱花玉兰花等等。有时，柳树的尖儿，醮一点湖水，那是要写诗了；有时，香樟红红的叶片，落在水面上，那是到城里走亲戚了。水中有荇菜，有小荷，有芦苇，有龟有鸟有鱼虾有青蛙还有石头，青蛙有时跳到岸上，是对朋友的回访。桃花湖的公民很讲礼数呢。

我这里只说说水族吧。

在公园南端，离岸米把远，有块石头，水涨的时候，看不见了，水落以后，露出头来。只要天好，总会有一只乌龟，大的或小的，青壳的或黄壳的，趴在上面晒太阳，也可能是看世界，头翘得老高，如君临天下的王。这是一座龟山，只是太小，又陡，乌龟趴着的姿势，近似直立，正襟危坐。我时常凝视它们，胡乱浮想，而它们动也不动，入定似的。它们确实是王，是这片风景的王，是它们内心的王。自然水里乌龟更多，都是四脚张开，慢慢地划，不急不缓，王者风范。

乌龟是长寿的动物，但我不知道这些乌龟的龟龄，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桃花湖的永久居民，或者将来能不能成为桃花湖的永久居民，然而我知道它们伏着的石头是大有来头。和县最早叫亚父城，是范增的领地，中间是城，四围是墙，墙外是护城河。———这里原本就是护城河的一段。而城里无山，不产石头，这块石头应该是从别处运来的。那么从那时到现在，有两千多岁了，比神话中的彭祖还老。它见证岁月，满肚掌故，可惜人们太难安静，至今也未读懂。

明亮的水面上，水葫芦也不少。这种鸟儿，头短尾短，羽毛蓬松，体形如球，小胖墩似的可爱。它们有时慢游，有时追逐，头一伸一缩，像跳维吾尔族的舞；有时潜水，一次能潜几十米，待露出水面，摇落水珠，做个鬼脸，使我想起自己小时游泳时的美好时光；有时贴着水面飞跑，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就像飞机起飞。它们永远是快乐的样子，我叫它们快乐鸟。可惜它们只是临时住户，秋来春去，不在的日子，叫人好生挂念。

还有一种鸟，与水葫芦不同，像忧郁的哲学家。全身黑黑的，不知是不是灰喜鹊。它们多歇在湖边杉木林里，偶尔有一只两只，落在湖里漂浮的木片上，缩头缩尾，冷眼看天，像八大山人的画。在桃花湖开发之前，这里多芦苇，它们常在里面嬉戏，宿营。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怀念那些芦苇呢，但我知道它们的忧郁是有理由的。在娱乐至上的当下，我从它们身上，初知什么叫做沉思。

就水族而言，湖中最多的还是鱼。什么鱼都有。比如鲢子鱼，大者长一尺多，青黑的背脊像只潜艇；有锦鲤，红的居多，也喜欢聚一起，追逐一片落叶，或者吹吸泡沫；有大大小小的鲫鱼，多是成群结队，交头接耳，喋喋有声，春天的时候，它们时常在水面打跳，倏地窜起，啪地落下，比跳水运动员的本领高多了。据内行人说，它们是在摔籽———把鱼籽摔出来。这是一场生命的表演。

青蛙也应该是很多的，可是不知藏在哪儿，只是偶尔在某处青草丛中，能听到它们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这桃花湖上到处是它们的独唱；晴朗的夜晚，星月的清辉浮在水面，它们的独唱此起彼伏，汇成春天交响曲……

近读朋友的博客，读到她引用的雪小禅的文字：“只想安静到老。万事不关心。不惊扰别人，也不被打扰。心渐渐凉下去。一点，又一点。”我很喜欢。可是接着又有几句：“隔江的莲花、牡丹、蔷薇、所有，都与我再无一丝关联。”恕我浅陋，难以理解，因为一个人面对自然，若能有所观察，用心体味，正是一种安静的状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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