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巢湖，怀一次旧

 

从我谋食的这座城市到巢湖，走高速应在2.5小时左右，可四十年前走相同的里程，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

那一年我刚从农村招工到池州的一家工厂做学徒工，七月，厂里让我把一份重要的图纸送到巢湖地区柴油机厂。这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桩想都想不到的美差。第一天，我从贵池坐大客，当晚在芜湖住宿；第二天清早过江，从裕溪口坐火车，当日下午到巢湖，把图纸交给巢湖厂方。厂方很客气，将我安排在巢湖地区招待所住宿。这是当时巢湖最好的一家招待所，位于巢湖城西南方向的英雄山上。站在招待所门前，即可看到不远处那片烟波浩渺的水面，我知道，那就是巢湖了，于是就自然地想起了殷光兰，想起那首“端起巢湖当水瓢，哪方干旱哪方浇”的大跃进民歌。

招待所是一排红砖平房，十来个房间，每间房里有四张床铺。我所在的那间房除了我，另三位是和县文化局的创作干部，在写一个名叫《卖鸡》的小戏。据他们说，这个小戏要赶在国庆前参加省里的一个戏曲会演，县里就把他们安排在这个环境和条件都不错的招待所里加班加点。就像现在崇拜歌星的粉丝一样，居然与三位作家同居一室，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当然也很好奇，就把他们的剧本拿过来读读，好象是一个热爱集体，同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的小戏。晚饭时，我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买饭吃，而在饭厅的一侧，那几个剧作家却消消停停地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桌上有鱼也有肉，菜肴十分丰盛。本来对作家就很神秘，现在，对这几位更是羡慕得不行。怪不得人人都想当作家，竟然有着这么多的好，于是便想入非非，什么时候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做一做这样的人上人呢？

晚饭后，住宿的客人们都在一个锅炉房洗澡，包括那几个剧作家。大家用脸盆打来热水，倒在木盆里就开始洗了。木盆显然并不够用，大家你洗过我洗，我还正在洗，就有别人站在你旁边等着你的盆位了。洗过之后，清清爽爽，上床睡觉，听那几个剧作家继续讨论《卖鸡》。门就那样敞开着，巢湖的风清凉地吹在屋里，人很惬意。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他们也睡着了。只是门一直敞开着，所有的房门都是敞开的，任从巢湖方向吹来的风凉爽着一个个房间，凉爽着一整座英雄山。

半夜里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至今想来都难以启齿。睡梦中，一个人突然掀开我的蚊帐钻进我的床上。那人想必也是被我的惊叫声吓住了，赶紧退下床来，相互都懵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说，因去上厕所，昏昏糊糊中钻错了房间。后来想，真是怪不得她，招待所一排平房，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样的，而偏偏所有的房门又都是敞开的，她的床铺也是靠着门边，所以就钻错了。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就退出去了。我似乎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放下帐子，接着睡觉。

07年我去巢湖参加一个夏令营，那是我继1971年后第一次来到巢湖。夜里，枕着寺外传来的火车隆隆之声，自然会想到英雄山，想到那些写《卖鸡》的剧作家们，也会想到那天晚上钻错了房间的年轻女子。夏令营授课之余，很想到英雄山看看，但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有个什么英雄山。此后两年，我都如约去巢湖夏令营授课，却都是来去匆匆。这个十月，我与世磊再次来到巢湖，参加一个大型活动。按计划，那天下午要安排大家去褒禅寺参观，我因略感不适，便蒙着头在屋睡觉。迷糊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英雄山。问宾馆里的服务员，竟没有一人知道英雄山的所在。要来一张地图，围着巢湖岸边寻了一圈，寻到一个卧牛山，且山上有一家宾馆，估计就是那地方了。世磊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原来下午的活动取消了，他怕打搅我的午休，就宁可坐在大厅里读报。见我背着相机，他问我要去哪儿，我就说，我要去怀一次旧，去寻一个四十年前的老故事。世磊陪着我，二人打了车，就直奔卧牛山而去。途中问司机是否知道有个英雄山，司机仍只是摇头。的士在城里绕了一圈，爬上一截斜坡，我似乎找到感觉了，虽然四十年过去，再也找不到当年的一丝陈迹，但我却能认定，这就是英雄山，这座所谓临湖宾馆，就是当年我曾经住过一宿的招待所。我问一个保安：“这儿过去是否叫英雄山？”保安说，不错啊，这儿过去的确是叫英雄山。据保安说，因这山后有一尊烈士塔，文革中就改名为英雄山了。怪不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那一排红砖平房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三层洋楼。城市的变迁，高大的建筑挡住了眺望巢湖的视线，直到爬上宾馆的三楼，才透过走廊的一扇窗户看到远处的那一抹白亮的水，只是再也不如当初那样开阔，那样浩瀚。

虽然物不是，人也非，但地方却是老地方，来看这地方的人也还是旧人。我让世磊给我拍照，我总算来了。对着世磊的镜头，想着那几位未知姓名的剧作家，不知他们现在何方。还有那天晚上在懵懂中误闯到我床上的年轻女子，不知她过得可好。阳光很白，也很亮，想着那个时代的年轻和那个时代的单纯，人似乎有些迷离。我知道，无论是时代还是我，都再也回不到四十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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