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在安徽蚌埠。
最美人间四月天。从合肥到蚌埠,一路满眼是鲜亮的绿。初春的气息灌满车厢。涂山上杂树生花,木秀繁荫,车如垒石,游人如织。午后游客正在散去,一群群、一簇簇,红男绿女,与绿树红花相互映衬,更添春日风情。
站到涂山观景台上,沐浴浩荡春风,更觉春和景明,春意盎然。衣袂飘飘,有乘风御气、俯察大地、一览众山小的味道。
其实涂山并不高,海拔338米。它耸峙在沿淮平原与淮河之上,如王一般,峻拔清朗,周围逶迤一二十个山头,如屏如拱,俨然有岳的气度和风采。
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的威势,与皖南和江淮丘陵地带的其他山头明显不一样。它多石少土,像海中的岛屿。没有厚实的土层,植被也不是特别茂盛。处处可见暴露在外的花岗石。巍巍嵯嵯,骨骼棱棱。巨大块石,连成一体,构成了山的骨架走势。数亿年的风化剥蚀,成就了它们的相貌古奇,粗犷豪放。春天葱茂的秀树妙木只是外部装扮,给其增添些许妩媚婉约而已。涂山地质形成年代远超平原和河流,由于它,这片土地才能最终淤积形成,河流才会最后在土地上蜿蜒,最后,生命才会滋生繁殖吧。涂山是这片土地真正的骨骼支撑、砥柱与主宰。
环绕着它的沿淮平原,弥漫着一片春天田野特有的氤氲之气。那是大片大片麦苗疯长时的呼吸,是争相吐出的生命气息。淮河如水银泻地,也如一匹平展的白亮亮的绢绸,从旷野平畴深处蜿蜒西来;哺育了老子和庄子的涡河自北而来。
从涂山极目望去,两股水流波澜不惊,没有任何冲撞,在平畴深处合二而一,然后袅婷走来。没有长江的雄浑,没有黄河的狂野,也没有新安江的妩媚。更没有传说中的、甚至充斥史书典籍中的暴烈嚣凌之气。温婉、平静、娴雅、充满着女儿气象。特别安静,特别顺,特别和谐。
自然想起古代诗人对淮河的美词:淮之水,淮之水。春风吹,春风洗。青于蓝,绿染指。鱼不来,鸥不起。潋潋滟滟无尽头,只见孤帆不见舟。长淮之水青如苔,行人但觉心眼开。和风丽日之下,令人感慨,淮河是否已跳脱了千年黄河夺淮的痛苦史,再一次翻开了文明的篇章,实现了重辉?
《水经·淮水注》:淮出于荆山之左,当涂之右,奔流二山之间而扬涛北注也。涂山对面是荆山,荆山海拔只有258米,二山相距不及半公里,形同锁钥,淮河穿越而过,形成赫赫有名的淮河上三大峡之一——荆山峡。荆山娴黛。前些年去过荆山,那里名胜古迹甚多,有苏轼称“天下第七泉”的白乳泉;有望淮楼,楼上对联有名:“片帆从天外飞来,劈开两面青山,好趁长风冲巨浪;乱石自云中错落,酿得一鸥白乳,合邀明月饮高楼”。荆山有抱玉岩及和氏璧的故事,讲述了蔺相如完璧归赵之“璧”的由来。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自古玉石不分,无足鬼多冤于此。荆和这故事给荆山平添了股阴柔幽怨之气,反衬出涂山的阳刚与雄大。从涂山遥望荆山,直如兄长俯视小弟,或父亲慈目子女。据传说二山原本相连,大禹治水,南下淮泗,经过此地,辟山开道,使绕山淮水改从二山之间经过。平畴广野,二山夹一河,构成一个充满和谐之气而非暴烈霸气的王者家园。
涂山的王者感觉更多来自于4000年前的大禹。涂山的地望实源于远古大禹因治水在华族中形成的崇高人望。此地属古涂山氏国,相传大禹治水到此,娶涂山氏女女娇为妻,并生子启,成就“有夏皇祖”。涂山之巅有禹王庙,初建年份难以考,历代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尊崇有加,善加修持。山腰有启母石,相传为女娇化作。禹“疏大川”,不以私害公,心无二用,珍惜光阴,常年奔波,淋甚雨,栉疾风,身体枯槁,手足胼胝,劳身焦思,居外13年,过家门而不敢入,以致女娇望夫化石。女娇作歌“候人兮猗”据说是最早的情歌。涂山脚下有禹会村,治水功成,“禹会诸侯于涂山”,并在此杀防风氏,“立大政”。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多次发掘,禹会村有4000年前的广场和高台旗柱坑遗址,很像是聚会祭祀之所。自涂山,中国土地上诞生了王权,它是夏王朝的出发地,也是中华建立统一帝国的初声。“夏之兴,源于涂山”。
禹是中华文化巨流河的重要源头。大禹成功遏制了大洪水,使得“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微禹,吾其鱼乎?”连孔子也感叹“禹,吾无间然矣”。今天,中国从四川到浙江,从河南到山东,几乎每个有大江大河流经的省都有大禹的传说和事迹,并不需要逐一考证。它说明大禹是活在中国人的心里,各地人民都对他治水功绩和奠定华夏基业,心存感恩,所以以附会故事的方式,予以承认和纪念。
一个民族以各种方式祭祀和传颂自己的英雄,也在这个过程中培养自己的英雄文化。大禹的英雄气与王者之气,早已作为基因贯注于民族血脉,这或许可以解释自古淮夷出英雄。
这沿淮一带,大禹遗风代代传承,构成独特的英雄气场。这里有卞和献玉求赏识,被刖成无足鬼的悲戚故事,更多的却是如刘邦“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迈故事。即使失败亦英雄,项羽在垓下(蚌埠固镇县)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回荡的也是远古大禹和女娇的遗响。
淮水穿过荆山峡,浩浩向蚌埠城方向而去。我们下涂山,过荆涂大桥,奔向淮上三汊河湿地。涂山高而尊,这里卑而下,应是淮河的一个潴水湾。黄昏将至,太阳有光无热,早春的寒气从每一方水面上升起。三汊河已成功申办为国家级生态湿地。我们乘船顺河汊游览,河汊纵横交错,成片的芦苇密如墙堵。开阔处,经过冬天已失去芦花的苇秆,直立如红缨枪林,而新生的芦苗已然拱出。枯死槁黄与新生全绿,完全不搭的两重境界,在此却织成了生生死死和谐的新图景。河汊里水草横斜,密密丛生,黄黄绿绿,不知是去年的还是今年新生的,它们不断地缠住螺旋桨,迫使船工不时停下来清理。
成片的芦苇、三株二株枫杨、柳树和迹近凋零的野油菜花,三两只不知名的鸟,与快坠落的夕阳,构成美妙的图画。把手放进水里,冰冰的,感觉快要摸着淮河的精髓。
淮字,从水,隹声。隹,缘水而居短尾鸟之总名也。说的就是淮河山清水秀,土地肥美,草木繁盛,能给人以温暖安全的卫养,宜于繁衍。它刚好与涂山互补。
湿地附近是双墩遗址——7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双墩刻符是中国文字的源头之一,似已没有争论。在夜色中,双墩呈现出巨大的模糊魅影,无声无息传达着远古时代的模糊信息。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入城后灯火华灿,同行人指点着城市,津浦线上的淮河大桥还在用。当年有争论,反方提出修建铁路的三大弊端、五大害、九不利之论,今天回忆起来,也还不能简单视为笑话。老城里的商铺、厂房,原来差点拆了,现在正做规划,说要进行保护并开发成新的文化旅游景区景点。
城市中心广场上,团团簇簇的人伴随着音乐歌声运动,他们用南腔北调、集体舞蹈,诠释江淮胸腹。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广场上矗立着五根“华夏柱”,希冀以此志记大禹功勋。想辨别涂山的方向,却已在斑驳的城市霓虹灯下、成片的高楼大厦中迷失方位。
忽然想到与大禹紧密相关的16个字。王蒙先生曾特别推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是中国文化传统的要义“心传”。
这16个字,传说是帝舜对大禹说的。出自《尚书·大禹谟》。全文如下:“帝日: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问友人有何感想。鸣楚沉吟道:千里淮河一派流,东风吹雪满汀洲,行人莫问江南路,回首苍茫万古愁。我点赞,兹录在此。
(本文转载自2018年5月17日《中国青年报》,作者万以学系安徽省旅游发展委员会党组书记、主任,省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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