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正逢时人亦好

司书景

昨夜又雨，时已四月，暮春的天气仍是乍暖还寒，园中花树多半妍，忽想起前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写字一幅：“曾醒惊眠闻雨过，不觉迷路为花开。”

李义山的诗句总是这般扑朔迷离，叫人在朦胧恍惚、若明若暗的意象中，猜度所指。案上有几天前翻看的一本残卷，麟庆《鸿雪因缘图记》（光绪二十二年石印），其中有“隐仙听琴”一节，是写春日听琴赏花的事情，很觉有趣。

“癸未三月，奉檄赴芜湖、当涂二县踏勘江洲，便道至江宁省城，寓承恩寺……余独遍访长干塔、雨花台、高座寺、鸡鸣埭、清凉山、四霞阁诸胜，遂信步陶谷，欵隐仙庵。山门半掩，推之竟入，双桂婆娑，绿影在地，室中琴声棋声与院中风声鸟声，参错奏。乃悄立桂树下，琴声忽止，一羽士搴帘肃客相邀。入室见一老羽士与客对枰，投子而起，延坐餉茶。询知客徐生，道士一王璞山，一张雪堂也。叩以隐仙何指，乃言梁陶贞白旧居。明初冷铁脚、尹蓬头均曾来游此庵。余因请谱一曲，雪堂笑允。遂抱琴相导，同至一园。牡丹初放，疏樊曲栏，花香袭人，乃横之石几，端坐调弦，扶圮桥三进履、平沙落雁、关雎三曲，璞山徙倚花前，朗吟旧作。余见亭中置有笔墨，因题一诗曰，繁林阴翳路三叉，来访山中宰相家，寂历千年梅有骨，婆娑双影桂无花，敲残棋局闲题墨，缓住琴丝细品茶，消尽人间清静福，我来心已醉烟霞。”

陶弘景，谥号贞白，人称“山中宰相”，是南朝著名的隐士，为后世文士所敬仰。南京清凉山陶谷，即为当年其隐居处。有清一代，此处隐仙庵以其古树名花与道人擅琴棋而声播四方。康熙年间，此地留有赵吉士、孔尚任游踪。乾隆年间，袁枚在庵旁建造随园后，到访隐仙庵者甚夥，蒋士铨、何士颙、赵翼、袁树、姚鼐、罗聘、郁长裕、王友亮、洪亮吉、李斗、石韫玉、王昙、汪为霖、朱珔、陈文述、包世臣、汤贻汾、屠倬、潘德舆诸名士都有吟咏和记事，一时成就诗坛佳话。

1823年，即癸未，作者32岁，正值盛年，游宦南京，得暇访清凉山隐仙庵。当其时，山门半掩，桂影婆娑，棋局亦半，牡丹半放，琴曲二三，兴至哦诗自咏，真是一个随性随缘的所在，难怪诗人会说，好一个清静福地烟霞界。

忽然间觉得作者这“正逢其时”的相见欢，似乎欲言又止，这分明不同于义山式的飘忽的意象，却共有一种隐隐藏匿的意脉，只不过他所属意的似乎是一种花开半妍的情境，棋可对，花可赏，曲可听，诗可咏，人可友，所谓花正逢时人亦好。遗憾的是玉溪生们却正缺乏这种懂得。司马迁说过，“皇上之对文人，俳优蓄之”，意思很是明白，可是天真的文人却在一边喋喋不休，做着他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正是这种虚幻的理想主义将他们自己禁锢起来，总期望明主慧眼能识得自己的英雄才干，孰不知等待的结果，只能是独自饮下一杯悲凉的苦酒，作生不逢时的空叹。

可是这一位诗人，却远没有这般固执。少年得志，十八岁中进士而为朝廷命臣的麟庆，宦海浮沉之中，竟能渔舟坦顺，甚或于此办公之余暇，过着半儒半仙的生活，优游卒岁，应是深契中庸之道。想他不会不闻，前人白居易“人怜全盛日，我爱半开时”（《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对半开花的欣赏，清初诗人李密庵的《半半歌》一定也是他最能耳熟其详的，“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

关于这种“半半”的中庸精神，现代的林语堂早就总结说，是指介于儒道两个极端之间的一种有条不紊的生活，是在动作与静止之间找到的一种完全的均衡。中国人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个不必逃避社会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乐的人（《生活的艺术》，作家出版社，1995版）。晚年的麟庆对自家园宅大加修葺重建，并名为“半亩园”，这名字恐怕不是一时兴起偶然所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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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庆（1792-1846），清代官员、学者，姓完颜氏，字伯余，别字振祥，号见亭，清满洲镶黄旗人。他是女真贵族的后裔，道光间官江南河道总督十年，蓄清刷黄，筑坝建闸，后以河决革职，旋再起，官四品京堂。

麟庆曾经宦游大江南北，加以性好山水，所至之地皆不废登临，留心考察，见闻宏广，并将自己所历所闻所见一一详加记录，复请当时著名画家汪英福（春泉）、陈鉴（朗斋）、汪圻（甸卿）等人按题绘成游历图，以期使生平雪泥鸿爪之印痕藉以长久保留。除《鸿雪因缘图记》外，又著有《黄运河口古今图说》、《河工器具图说》、《凝香室集》。是书以图文相辅相成的形式，实录其所至所闻的各地山川、古迹、风土、民俗、风俗、河防、水利、盐务等等，保存和反映了道光年间广阔的社会风貌。《鸿雪因缘图记》所载240图，内涵涉及山水屋木、人物走兽、舟车桥梁，包罗万象，纤毫毕具。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著录此书，称其“以图来记叙自己生平，刻得很精彩，可考见当时的生活实况。《鸿雪因缘图记》凡三集，卷帙最为浩瀚。”

麟庆宅即半亩园，被誉为当时京城的“六大花园”之一，是清代著名的园林建筑师李渔（笠翁）设计的宅园，所叠假山誉为京城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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