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元在修复一件唐代青釉瓷壶。
合江汉棺修复现场,曹元元和她的老师。
曹元元画笔下的大熊猫“滚滚”。
光绪青花雉鸡牡丹纹瓶修复前的样子。
曹元元修复的第一件文物光绪青花雉鸡牡丹纹瓶。
2015年夏季的合江县,一座老式砖木结构的小青瓦房,工业电扇呼啦啦地转着,长着翅膀的蟑螂飞来飞去,室内温度直逼40摄氏度。数以千计的汉代陶棺和陶制文物碎片覆盖着大量墓葬内的泥土,沉静无语地躺在三十几个塑料编织口袋中,最小的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此前没有人知道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碎片曾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2000多年前的舞台上,它们既无形又有形,消失在历史尘土里的轮廓,只等待着一双巧手还原。
时年仅27岁的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者曹元元和她的老师卫国,用了15个月的时间,修复了合江汉棺博物馆石棺6口,陶棺1口,陶器文物17件。此次保护修复后的陶棺成为合江县和泸州地区第一口完整的陶棺,对研究汉代时期丧葬制度及陶质烧制工艺提供了实物佐证。
2年后,曹元元向记者讲述起这一段最难忘的经历,仿佛那些汗流浃背的日子还发生在昨天。这位出生在辽宁的东北姑娘,从2013年大学毕业来到成都,干起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已经5年的时间。这5年里,曹元元参与修复文物共计119件,绘制文物病害图208张。
当我们回顾记忆里那些精美的、栩栩如生的历史文物,是否会想去追溯他们出土时的本来面目,是谁又用怎样的方法把零散的、破败的、脱落的部分与印记一一连接?曹元元是如今藏在“幕后”为数不多的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者中普通的一员,他们长年伏案于充斥着刺鼻药水的工作室,只为还原遗落文明最真实的样子。
初生
外婆的遗物成为她第一件修复的瓷器
曹元元很年轻,话不多,甚至有一些腼腆。大学就读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她,在一次全国文物修复研讨会议上结识了自己日后的恩师,卫国,便从千里之外的上海来到四川博物院实习,之后顺利转正。文保工作既讲究精湛的手艺,也要求细心与耐心,修复一件文物短则以月计,长则几年的时间,并且时常会面临恶劣的环境,对于女孩子来讲,十分不易。曹元元说,因为父亲喜欢收藏古玩,自己从小多多少少受到一点影响,加上爱好美术,高考填报志愿时,便选择了一个相对“冷门”的文物修复与保护专业。大学期间,曹元元在上海的拍卖行、博物馆都曾实习过,一圈下来,只有承载着文化积淀的博物馆才最吸引她。至此,曹元元和这份外人看来充满“神秘”色彩的职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曹元元还记得自己生命里修复的第一件文物,那是一件光绪青花雉鸡牡丹纹瓶,也是自己的毕业作品,更为特别的是,这是曹元元外婆的嫁妆,“我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一次不小心将这个瓶子打碎了,我妈妈觉得怪可惜的,就一直把这些碎片用布包着,留了下来。我也正好有了一个机会,就想说试试能不能把它复原”。曹元元前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把零落的碎片重新粘合,也将与外婆的记忆再次连接。修复好的牡丹纹瓶现在仍安静地摆放在曹元元的家里,肉眼看过去,纹丝合缝,宛若“新生”。
这件光绪青花雉鸡牡丹纹瓶是曹元元之前5年大学生涯的结束,也是后来5年文物修复工作的开始。
不喜欢上海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曹元元毕业后选择了相对闲适、安逸的成都,在浣花溪畔做起了一名陶瓷修复师,5年内,通过曹元元的巧手修复的陶瓷器遍布川内,四川博物院,金沙遗址博物馆,雅安博物馆,甘孜博物馆,青白江文管所,合江汉棺博物馆,另外还参与修复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石刻33件、泸县博物馆石刻4件。
热爱
还原文物的面貌让她充满成就感
“你能想象一个好看的杯子上面粘上一个口香糖的感觉吗?”曹元元冷不丁地问了记者一个问题。在陶瓷修复师的眼里,那些原本精美的瓷器容不得一点瑕疵。曹元元回忆起以前,和老师着手修复的一件宋龙泉窑青瓷五管瓶,五管瓶在北宋浙江地区是较为常见的器型之一,当时龙泉窑的制品较多,代表青瓷烧制工艺的顶峰,四川省的成都、崇州、大邑、邛崃等20余个县市,都曾出土龙泉窑器物。曹元元第一次见到这件五管瓶时,瓷瓶残缺严重,釉面布满棕色污垢,其中一管缺失,一管从肩部碎裂成三部分,其余三管均有部分缺失,中央瓶颈与瓶身相接处断裂。曹元元介绍,由于曾经修复所使用的粘结剂老化变黄严重,瓷瓶看上去就像被粘上了一个又一个口香糖,这让她十分“心疼”,“这件龙泉窑的青瓷很漂亮,釉色温润,做工细腻,真的觉得太可惜了。我当时只想把它修好”,曹元元说。
检测分析、制定修复方案,再到具体的清洗、拼接、配补、打磨、全色,曹元元前前后后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最终完成瓷瓶的修复工作,使其恢复了独特的美术价值,为研究龙泉窑提供了珍贵的资料。那一刻,曹元元长舒了一口气。修文物是一件慢工出细活的事,在工作室里,陪伴曹元元的只有瓷器冰凉的触感,手中的修复工具就像是一根红线,连接起她与文物的缘分。
尽管如此,只有29岁的曹元元并不觉得枯燥,反而有些兴奋,“一件文物,你都不用去想它的历史价值、美术价值。它摆在那里,就是如此漂亮,是一件世界上完美的艺术品。通过我的双手去把它还原出来,价值感是无价的”。曹元元认为,文物修复工作让她充满了成就感。
“人的一生,总要有一次忘情的热爱”。曹元元说。
难忘
陶棺碎片给她出了最大的难题
也许对于曹元元来说,修复过的每一件文物,无论朝代,无论出处,都是难忘的回忆,宋龙泉窑青瓷五管瓶只是曹元元记忆里的一个片段,当她走出博物院的工作室,更为困难的挑战也在等待着她。
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合江镇魏家祠村密溪沟、桥凼村、白米乡碾子旁村崖墓等墓地就开始陆续出土陶棺碎片,但由于陶质疏松,烧造时火候不高易碎,运回时全为碎片并且没有对碎片进行分类。2015年4月,曹元元和老师接到对这批文物的修复工作,历时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最终完成合江馆藏18件陶质文物的保护修复工作。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些碎片时的情景,曹元元用了“崩溃”两个字来形容当时的感受。
“当我们从放置于文物库房的塑料编织袋中取出陶棺碎片的时候,发现大部分碎片已经严重受潮,酥粉,一些碎片由一块又裂成数小块,原本有上千块的碎片就变得不计其数。”曹元元告诉记者,最小的碎片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她和老师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拼接、复原,但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
由于碎片的颜色不统一,出土的地方也不一样,前期人员在收集的过程里也没有进行分类,成千上万的碎片全部混合在一个编织口袋里,眼前的景象无疑是给曹元元出了一个最大的难题。“有的青色、有的红色、有的黄色、有的黑色,全部混在一起,发掘出的几口陶棺都在这,平均一具陶棺长也有2米,你想想看,大块小块掺杂在一起是个什么场景”。不仅如此,这些汉代陶棺没有纹饰,是素面,也就意味着曹元元无法根据任何纹路线条进行判断,帮助碎片的拼接。加上陶棺烧制时候的温度差异,出土后形成的氧化反应也就不同,陶棺总体看来为红褐色,但有少部分为青色、黄褐色,陶胎也是薄厚不均,难以辨识。曹元元只能靠着微妙的颜色、形状大小和质感区别来进行拼接。
因为条件有限,合江陶棺的修复工作只能在室外进行,炎热的夏天、潮湿的雨季、蚊虫的叮咬、昏暗的光线都给修复工作增加了许多困难。曹元元告诉记者,那个时候只有一台老工业电扇,身边总是飞着长着翅膀的大蟑螂,对于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而言,环境的艰苦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几百个日夜。“但是为了中华民族祖先留下的文物瑰宝不要灭失在我们手中,让它继续发挥应有的文物价值、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受再多的累也值”,曹元元介绍,此次保护修复后的陶棺成为合江县和泸州地区第一口完整的陶棺,对研究汉代时期丧葬制度及陶质烧制工艺提供了实物佐证,更为我们今后对此类型大型文物的保护修复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技巧
画画帮助她拥有上色“心得”
在工作之余,性格相对内向的曹元元有着“文青”的一面,不爱出去玩,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和做点手工艺品。在采访的间隙,曹元元还带着记者看了一眼摆在工作室旁的一件作品。
曹元元喜欢画小动物,龙猫、考拉、狐狸、熊猫,都在她的巧手下活灵活现。今年2月,曹元元还出了一本书——《每天画一只小动物》,在自己的画作面前,配上几句有意思的旁白,一下让曹元元收获了不少粉丝。在曹元元看来,画画不仅是一种减压的方式,也可以锻炼观察事物的能力,对于文物修复工作,更是有着极大的帮助。
“比如我们修一块鱼骨化石,中间整个断开,需要填补起来,然后把形状给它雕刻出来,最后再打磨上色。对我而言,做这些事儿就像是顺其自然的步骤。因为平时画画就形成了这套观察的方法。看到它的时候,我就会想我填补的时候,要记得模仿他鱼鳞的走势。如果中间有一根鱼骨,也要记得把这个鱼骨的感觉模仿出来”,日积月累,这套方法也变成了曹元元的一种习惯。
陶瓷修复工作不仅讲究细心、耐心,更讲究对美学的认知,对色彩的掌握,因此,曹元元认为,“上色”算得上是过程里最难的一个步骤,“瓷器外面有一层玻璃质感的物质,釉面大概这么厚,我们上色首先要把器物填平,平了之后底下的这层颜色,先把它上出来,最后一点点上玻璃质感这一层。每一层都非常薄,厚度是一层一层堆积出来的。中间如果你有一笔出错的话,就要把之前全都洗掉再重新来”,在她看来,文物修复除了专业知识,美学的功底更是必不可少,正是因为长期画画的缘故,曹元元对颜色极其敏感,上色的技巧也是颇有心得。
传承
在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文物
两年前,一部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横空出世,拉近了“文物修复师”这样一个略显神秘的职业和普罗大众之间的距离。之前,鲜有人知道,这群匠人如何长年在闭塞的环境里与“沉睡”的文物“对话”,又如何通过巧妙的智慧以及科学手段还原它们本来的面貌。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名文物修复工作者,曹元元也许是这个群体里普通的一员,但我们仍然可以从这位89年的女孩子身上看到匠心的传承。
曹元元的恩师卫国,已经在四川博物院工作了整整34年,曹元元却是他的第一个徒弟。在他看来,曹元元聪明好学,经常能举一反三,想出好的点子,并且绘画功底十分优秀,是一颗“好苗子”。卫国向记者介绍,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太受重视,这也就造成人才梯队出现了断层现象。但最近十年,国家加大了政策支持,涌现出了一些后备人才,曹元元就是其中一位。面对枯燥的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卫国认为今天的年轻人必须要有责任心和对这份事业的热爱,否则无法沉淀进去。
当周遭的人和事充斥着与博物院相悖的浮躁之风,年轻的曹元元是可贵的、不易的,和她一起毕业的同龄人绝大部分不愿意来到博物院。尽管如此,曹元元却认为,文物修复师不在于“量”,而在于“精”。“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如果真的在它身上发生一点什么的话,是没办法挽回的,博物院不是像工厂那样,请的工人越多,干出来的效率就越高。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文物修复师,能不能沉得下去,和他的生活态度和品格有关。”曹元元如此说道。
“要始终保持对文物的敬畏”,29岁的曹元元工作5年,遇到过各种挑战,成功修复文物119件,绘制文物病害图208张,凭借的,正是这颗敬畏之心。
“我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一件文物摆在我的面前,我的眼里就只有它”。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见习记者 钟雨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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