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关注 一个刑释人员的回归之路

贺卫民在认真书写黑板报。 贺卫民格外珍惜现在的工作。

刑满释放后，他的生活仿佛从虚幻回到了现实，来不及思量过去的种种，来不及计较过去的得失，他想在人生的跑道上再次阔步奔跑，赶上别人的脚步。

“那个”毁了我

5月15日上午上班没多久，兰州市西园街道华林坪社区办公楼道里已是人来人往，有来缴纳卫生费的，有申请低保的，也有低保户来例行签到的……忙碌就此开始。

过道尽头是综治员贺卫民的办公室，2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摆着几张办公桌，加上他一共坐着4个人。

办公室靠南的一面墙被6个大文件柜占去，其中两个由贺卫民负责，透过柜子玻璃看去，标着“社区共驻共建机制”、“社区妇女工作资料”、“社区科普活动及相关纪录”、“创建‘和谐社区\’工作资料”的蓝色文件盒，简单明了地显示着贺卫民的日常工作。

若不是今年年初社区统计收集两劳释放人员材料，有人见到贺卫民拿出的释放证，同事很难相信这个外表老实稳重、多才多艺的男人，曾经在狱中度过了9年多时光。

用贺卫民自己的话说，21世纪初的头几年，他几乎在监狱中度过，白白浪费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2001年2月，进入新世纪的第一年，31岁的贺卫民因贩毒被抓，同年5月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后因表现良好，他从监狱提前刑满释放。

释放那天，刚好是2010年大年三十，因为班车停运，一位好心的司机载着贺卫民急急往家赶，对方并不知道他刚刚释放。“当时真是归心似箭，急切地想回家看看家里人，要说了我的身份人家肯定不让上车。”因为父母早逝，服刑期间，贺卫民的兄弟姐妹并没有探望过他，倒是岳父母去过两次，而妻子只探视过一次，他明白：她连自己都顾不住，怎么管我？

一路的疲劳在踏入家门的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们知道我马上要释放，但不知道具体是哪天，大年三十那天站在大家面前时他们高兴坏了，可我觉得很尴尬。”释放后贺卫民直奔岳父母家，看到老人们明显老了，当年被带走时正准备上学前班的儿子已长成了大小伙子。只是，妻子的笑容却让他有种淡淡的隔阂。

出狱前，贺卫民曾多次规划过出狱后的生活，他想好好跟媳妇过日子，培养孩子上大学，但回来后一样也没实现，他没想到儿子早已辍学，妻子提出了离婚，那句“我已经害得你坐牢，不能再连累你”的话，他记得很牢。

同样无法忘怀的是多年前那个夏天，25岁的贺卫民到家门口小卖部去买烟，遇到一个女孩在买冰激淋，突然对方拿着一个冰激淋对他说：“这个请你吃！”只此一句话，女孩那笑容伴着夏日清爽的微风，定格在贺卫民的心头。之后，漂亮、开朗、大方的女孩成了贺卫民的妻子，这也是他的初恋。

“初次见面的第一印象是最好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心眼好对我也好。结婚一年多后，才发现她‘那个\’。”贺卫民用“那个”指代吸毒，很多时候他不愿再提这个毁了自己的东西。

自从知道妻子吸毒后，贺卫民也像吸了毒般一边带妻子到处戒毒，一边用水果生意的全部所得供她吸毒，各种办法用尽，面对经济的压力和生活的窘困，实在坚持不下去的他选择了贩毒。“当时，我眼里只有她，没有这个世界，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她，满脑子是怎么保证她这一天的开销。”

尽管半年后便离了婚，贺卫民始终坚信前妻“那个”，是因为感冒被人诱骗，是“无意中滑进去的”。当然，付出代价的却是他。

办公室窗外的大槐树白色的槐花开得正旺，伴着灿烂的阳光发出阵阵香气。

伴着花香，42岁的贺卫民一笔一画地开始写材料，上半年即将结束，区上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每年这个时候他需要把社区各种资料整理汇总，遇到不全的还得补齐。抽空，还要撰写社区简报。

刚出来的人恋家

释放两年多来，贺卫民摆过地摊，给人打过工，一年前他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华林坪工作。

这里是兰州市五大坪之一，也是贫困户多、老年人多、失业人员多的“三多”地区，人们或许习惯于生活在城市的夹缝中，安逸地在这片小世界里，延续着相互帮助、彼此走动的老习惯，对于贺卫民的过去，街坊邻里基本心知肚明。

刚整理好一份材料，贺卫民想起华坪三马路的黑板报该更新了，便锁好柜子，提着装直尺、墨汁、粉笔的塑料袋和椅子，走出办公室。

穿过几条小巷，黑板装在一家居民的土坯房外墙上，贺卫民踩着椅子往上刷墨汁，阳光很晃眼，刚刷上的墨汁瞬间变干。

“这黑板有些小，只能写标语，就写个‘联村联户 为民富民’吧！”贺卫民用直尺在黑板上打好格子，打算用仿宋体写标语，再画些代表喜庆的牡丹、迎春花。尽管拿着每月760元的工资，但比起其他综治员来，贺卫民干的是“文化活”，还常帮不会写字的居民写点材料。

服刑期间，只有高中文化的贺卫民自学了大专课程，还学会了使用电脑。出狱后他曾一度特别想找个广告设计的活，但又觉得谁会要一个有前科的人。

“看不出你还多才多艺啊！字旁边还要画些花吗？”前段时间强制戒毒回家的邻居路过，看到贺卫民用手中的两截粉笔写得起劲，专门走到黑板前打招呼。

“就喜欢个写写画画，你去社区报到了没有？看他们对你有没有安排。”“我忙着呢，不去！”贺卫民的一句提醒，令邻居有点不高兴，随即点了根烟走到巷子对面蹲在阴凉处，远远地望着他在黑板上画出花的轮廓，又用右手大拇指将线条向内晕开。

不一会儿，邻居起身迎着太阳踱步往巷口走去。

“回来两三个月了，宁可在家里待着，也不到社区去报个到。”视线离开黑板，贺卫民看了一眼邻居的背影说，“才回来的人恋家！又怕被人瞧不起。自己的心态要放端正、放平淡，先要用改过自新的行为方式改变别人的看法。”

贺卫民曾无数次劝过像邻居这样的人，但作用并不大，他把原因归究于这些人文化偏低，想法不一样，所以很难融入社会。

事实上，刚释放回来时，贺卫民也在家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既有抵触排斥的情绪，也有要自尊和面子的想法，更重要的是觉得跟不上别人的脚步。“当年走的时候，房子都是一样的房子，回来人家都是二层三层的小楼房，各方面的脚步都跟不上。”

与社会脱节了9年后，回到兰州的贺卫民第一次见到了新修的黄河风情线、解放门立交桥，城市环境变好了，人们的思想也活跃了，穿衣打扮“洋气”了，老太太们走出家门到广场上跳舞，人们生活的各个细节都发生了变化，透着一股享受生活、热爱生活的朝气，而自己要重新适应：“犯罪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要早些审视自己，把自己看清楚，最好的年华也不会在监狱里虚度了。”

现在想起刚出狱时的物是人非，贺卫民是笑着说出来的。“其实我比他好不到哪去，房子让弟弟翻建新房时占掉了一部分，毕竟是兄弟，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儿子学校再没去，把心都掏给的人说要离婚，邻居们说三道四，远远地见了也躲着。在家待了几个月后，心想人总得吃饭，这才到西站去摆夜市。”设想全部化为乌有，贺卫民很长一段时间在生存的压力与巨大的心理落差中，努力平衡着心态，终于有一天，一家建筑公司接纳了他，但直到辞职，老板也不知道他的过去。

社区工作最开心

如今，离了婚的贺卫民在业余时间喜欢玩点琴棋书画。独居在原来的老房子里，他用回忆填充孤单，用文字怀念父亲。

“小时候我爸常讲他上延安军校，参加抗战、解放兰州战役的故事，趁着现在不忙，我想把这些故事写成小说。”小说从父亲少年时期的老家陇南礼县的小山村写起，已经写了一万多字，小说暂命名为《苦滕花的风采》，贺卫民希望有机会最好能出版发行。

而同样作为父亲，贺卫民说他留给儿子的是缺少父爱的童年。

“回来那天他比我高兴，见我亲热得很，走到哪都挎着我的胳膊。可没想到他只上了个初中就再没去上学，还有说脏话的毛病。”前几天，贺卫民买了生日蛋糕，给在家待业的儿子过了18岁生日，在儿子的许多朋友中，只有他一个大人，看着儿子开心地玩闹，他说自己错过了很多。

经过说教，现在儿子说脏话的毛病没了，偶而会来小屋探望贺卫民，只是他仍会对儿子常去网吧很不满，而儿子除了有些敬畏他，也嫌他管得太严。

“还好，目前父子俩的关系还算是融洽。”没事的时候，贺卫民时常会想怎么尽快给找个稳定的工作，最好再去上个学。他说，自从视线从媳妇那儿离开后，他把整个世界都看开了。“不受家庭的牵连，我的人生路也许会好走些。”

画黑板报花了一个多小时，贺卫民站在黑板报前，点燃一支烟仔细地欣赏了一会，他提着东西满意地往办公室走。

“社区工作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工作，但这个平台意义深刻，发挥了我的特长，忙碌的工作可以让过去心中的一些阴影云开雾散。” 没来社区工作之前，贺卫民只知道社区是办理低保、开证明的地方。而真正接触了这里的工作，他才知道“事无巨细”。

“出来后干了好多工作，最爱干社区的工作。写材料、办黑板报、干点志愿服务的活，感觉给别人帮点忙都是快乐，都是享受生活。”贺卫民说，享受快乐的同时，更懂得爱惜自己。所以，他想再学学动漫制作和设计。“小学到初中在班上我的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特别是美术一直特别好，只是上高中后有些吃力，自己做生意后再没怎么动过，反倒是在监狱里把它拾起来了。”一个人的时候，贺卫民时常会回忆过去上学时的“辉煌”和在美术上的天赋，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态始终保持一种进取和自强。

平时，贺卫民喜欢做邻里间的民事调解，劝解辖区里的吸毒人员、两劳释放人员重新走向社会。“我就是别人做人的一面镜子，虽说做了谁都不能原谅的事，但却有时间有机会从这条弯路上走回来，什么时候都不晚。”比起10年前，贺卫民亲身感受着国家对吸毒、两劳释放人员的照顾，社区也会提供一些公益性岗位安置他们工作，设有专门人员关心和帮助这部分特殊人群的生活。

“毒品真可怕，应该多宣传教育，让更多的人认识到毒品的危害性，杜绝今后再出现新的吸毒人群，让毒品从地球上消失。”回来的路上，贺卫民突然提到了不愿多提的毒品，但随即又开始憧憬着未来：“听说兰州市马上要启动五坪改造，到时候，这里全建成环境好的小区，每个小区都有黑板，再设得大点、低点，能写些好文章。”

贺卫民给自己设计了一个10年规划，他想用10年时间重新起跑，先好好上班，有点积蓄后再做些小生意，如果能碰上有缘、对眼的人重新组建新家庭，人总是要有个家有个依靠，家庭是人生的一把伞，阳光晒了能遮阳，雨下大了能挡雨，家庭最重要。

他说，人不是要后悔什么，而是要把握什么。

■文/图 本报记者 崔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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