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一道梁

散文走廊郁柳

在我居住的村庄,有一道著名的山梁,叫黑鹰咀,它是村里的晴雨表,刮风下雨,早霞晚雾,只要一看梁咀上云彩的薄厚,就可知道当天的气候状况了。我少时一般不到那里去,因为路远山高,且野狼出没,还有传说中的泼神饿鬼,令人畏惧之极。

小学毕业时,老师带我们去很远的盐官镇照相,不得不翻越山梁,走一趟黑鹰咀。果然山势崎岖,路陡天阔,风劲草稀,没有庄稼,周围是成片的苜蓿地,紫色的花朵与翩飞的蝴蝶让人眼花缭乱,虫鸣与鸟声沁人肺腑,顿时觉得这样的地方有何畏惧之处,野狼饿鬼其实是一传说罢了,不觉喜欢起这个地方。后来,我常常把羊群赶在这里,看它们悠闲的食草,我则放眼瞭望,一道道山梁渐次隐没在云层深处,天空低垂,仿佛透明的玻璃,能嗅得出它深沉的呼吸。我感觉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因为在我的生命中,我只有自己的村庄和村子里的人,自己的羊群,还有脚下的这段山路。

也许是和黑鹰咀有缘分,我成长的经历中居然要一次次翻越这道梁,而且雷打不动。在黑鹰咀的后面,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一个小女孩,被我的母亲千方百计打问后给我订了娃娃亲。从此,每逢节假日,我除了去我的娘舅家,我必须去一趟未来的丈母娘家,这道梁就是我的必经之路,在崎岖的山路上漫步走,我在时光的流逝中孕育出儿女情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穿行在苜蓿地里,阳光的炫目和温暖就是这个世界给我最美好的馈赠。

黑鹰咀不知响了多少雷声,紫花苜蓿不知割了多少茬,我不知来来往往翻越了多少次,终于在一个圆月朗照的黄昏,我把最美丽的初吻献给了她,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时刻,黑鹰咀上清风佛面,夜莺缠绵,草木散发出醉人的醇香,空寂的山路上只有我俩,我感觉少女香甜的呼吸包容了一切,我揽她入怀的刹那,天和地都有一种翻转的感觉,使我不觉眩晕起来,我抓着她粗壮的两条辫子,觉得抓住了生活的全部。隔山不远隔河远,隔道梁梁叫不喘,不用说,这个女孩就是我家的宝贝蛋了。我们家里穷,再寻不出第二个人来做我的媳妇,因为之前我的母亲已经做了不懈的努力,前山后村的女孩家都不与我家结亲。想想不远的将来她就在我家的灶台前生火做饭,就在我家的地头收割麦子,就要给我家生一大群的孩子,延续我家的香火,传宗接代。我感谢上天有意安排了这道梁,使我在跋涉了它的陡峭之后接受了人生的完美。

一切的设想和预感都在一一实现,翻过这道梁,这个女子就在我二十六岁的那一年嫁给了我,其时我已经离开黑鹰咀许多年了,我打完工读完书,毕业之后又回到黑鹰咀下的村庄里生活教书,她就在这道梁周围的土地上种地生育孩子,生活依然很美好。回想起在这条路上,最初我一个人行走,后来两个人,再后来两个儿子加入到队伍里,四个人在庄稼畔里悠哉漫步,湿润的空气,蔚蓝的天空,艳丽的花草,露水沾湿的衣裤,一副活生生的乡村美景图画。在黑鹰咀上歇缓的时候,我看着儿子们在苜蓿地里抓蝴蝶,欢快稚嫩的笑声在山坡上荡漾,妻子晒红的面庞犹如灿烂的向日葵,做过诗人梦的我,禁不住吟诵起校园里写过的诗歌:是雄鹰就选择蓝天,是种子就选择沃土。期盼着我就是一只黑鹰,不久的将来在这里再一次起飞,我知道人生绝不会只有这一道梁让我翻来覆去的爬越。

离开黑鹰咀是十多年前的事,我与妻儿最后一次翻过了那道梁,左瞧瞧右看看,除了庄稼就是苜蓿草,除了崖土就是水渠,除了鸟雀就是彩蝶,觉得人生刚开了头,这么小的一道梁竟然让我青春的翅膀滞留在这里,实在是命运开的玩笑,幸福在哪里?幸福在不停的攀登中,这片紫色的苜蓿地只能以单调的梦粉饰诗人的梦。高高的黑鹰咀,其实在万山巨壑中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小土丘。挡不住风,挡不住云,也挡不住未来繁华的世界。

黑鹰咀的那道梁终于在城市异彩纷呈的生活中淡出。先是我弃教调入小城的机关,后来妻子随我打工,再后来孩子选择市内入学,压马路,坐小车,逛商城,很少再闻出黑鹰咀上泥土的湿润了,也很少看到深邃的夜空里月色的皎洁了。阳台上一盆盆的鲜花也嗅不出苜蓿的芬芳,放眼楼群深处,除了灯火的斑斓就是车辆的嘈杂,夫妻之间早已忘记了初吻的甜蜜和激动,儿子们学会了复杂的网络游戏,听着模拟的蛐蛐叫声忘记了睡眠,踏着一级一级的楼梯手把栏杆不住地喘息,一个稳坐在黑鹰咀上恬淡而安逸的诗人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面前横亘着数不清的无形的山梁,一道道难以穿越,比如十年前我被组织安排到部门任职,眼下依然原地不动。曾经强壮的身体,在校园里潇洒地掷飞过沉重的铅球,在密林里提着板斧让千年老树轰然倒地,如今,却在瓶瓶罐罐的药丸里疼痛痉挛。最初摆弄文字,期盼有一座殿堂在我的笔锋里熠熠生辉,可是,不惑之年的我,依然漂浮在那粗浅的认识和简单的布局里,我纤弱的文字,犹如黑鹰咀上孤零零的小草,经风就倒伏,遇霜就凋谢。

古人云: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也许现在我是怀念黑鹰咀上的成长过程,或者留恋那道梁不经意间带来的满足和幸福,或者传说中的饿鬼泼神如今显了原形,昼夜潜伏在我的心房上演恶作剧。

伤筋动骨也好,画地为牢也罢。我只能摈弃儿时的走法,在穿越的过程中,要么迂回,要么止步,哪怕将心中的渴念开成一朵紫色的苜蓿花,在阳光下灿烂之后,丁点的余香弥散、飘逸。有一弯新月作证,曾经走过这道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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