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仙人关到青泥河

裴祯祥秦岭以南，嘉陵江曲曲折折，自凤县代王山发源后，流经两当、徽县，自虞关进入略阳白水江境内。这一段河道，两岸山峡深切紧凑、坡阶毗连，水势也变得回环跌宕、汹涌澎湃。沿江而下十里左右，重峦迭出、河道隐现，有三列连峰，飘逸出尘，状若神仙，其临江一面，高峻奇险，壁立千仞，刀劈斧砍一般，加之两峰相对处，断崖深壑，灌丛茂密，遂成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此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威名的“蜀三关”之一“仙人关”（另两关为阳平、剑门）。正因为此，北魏太武帝时，便在仙人关下游三里处设长举县。唐贞观三年，又直接将县治上移至仙人关，直到元朝时候，才行废止，前后竟长达840余年。

这个地方，历经魏晋南北朝混乱时期、氐羌仇池武兴风云和各代南北战事，已经成为“保蜀门户”。到了宋靖康二年以后，作为西北地区的主阵地，宋金之间数十年的拉锯战，在这里上演。绍兴四年，南宋大将吴玠、吴璘兄弟自和尚塬、大散关一线，退守河池（今徽县）、兴州（今略阳），以仙人关为据点，大败兀术13万铁骑，创下了以弱克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使金“再不敢窥蜀”。自此，吴家三代据守仙人关达70年之久，为争取中原战场主动、保住半壁江山，立下不世奇功，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有一年，12月，我和王全纲陪同作家丁小村，前往仙人关探访。南京两岸灰黑斑驳的峰峦，失去了绿色的庇护，在阳光中裸呈出来，挟带着沧桑与凛冽。嘉陵江随山就势，屈曲盘旋，更有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巨石，最大的竟如房屋一般，层叠堆垒，卧躺在河道中间。我们从架在嘉陵江上的吊桥，进入长峰村。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宝成铁路从村子与大山的缝隙间穿过。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即使在村子中央，覆满厚苔的巨岩，仍不时从房前屋后凸冒出来。我们前后打量许久，原来这村子，竟是建在一块完整的岩石之上。这就是长举故城所在。如果说，这村人便是当时辖下后裔，实在难以置信。因为在此设县，主要还是由于其军事上意义重大，当时城中所居，十九恐为军士。以我鄙陋的眼光，村中大石原本就是天然堡垒，更可就便搭建营房，使之有所依凭，更为坚固。这村子里的人，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能够世代生息于此，应该有其更为深刻的缘由。想到此处正是吴家军安置将校家属之地，而绍兴九年吴玠病逝后，人们也曾在位于上游二里的吴王城建祠纪念，说这些人是守祠军士的后裔，也不无可能。

仙人关所倚恃的这一系列山峰，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因其文化内涵的深厚，比之这古战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秦陇蜀咽喉，仙人关背依的青泥岭成为蜀道中最重要的险途。唐肃宗至德元年五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玄宗李隆基循故道避乱四川，登上青泥岭时，猛然间天开云淡，阳光煦暖，由于贵妃横死、鞍马劳顿，多日来蕴蓄在心间的愁绪，竟一扫而空，后人便又叫它欢喜岭。三年半之后，还是同一个离乱原因，杜甫从寓居数月的甘肃同谷翻越青泥岭南下，作《泥功山》以遣穷途之苦，诗里写道：“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而在此之前不久，诗人李白忆及五岁时随父走过的青泥岭，也难以忘怀是山之险峻，写出了“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可以看出，青泥岭之险、蜀道之难，与其“达济天下”的理想破灭，也即人生之路的艰险穷尽，已经难分轩轾了。此后千载而下，过青泥岭者络绎不绝，他们或歌或咏，或诗或文，俨然构成了一部煌煌诗志。

现在，条条大路通秦蜀，即便青泥岭上下，也丝带萦绕般镶嵌着多条公路。2015年5月，当我坐着汽车，在雄秀绮丽、鸟道横绝的山岭间，经过数小时跋涉，终于登上青泥岭，所看到的景象，不禁让我感慨万千。正如我在诗里所写：“何盘盘/作为一个词组/一句感叹/如今只存活于一首/古诗的身体中/水泥与砖/已经将大地的韵律修改/青泥岭村/整洁美观的文化广场上/神情忧郁的杜甫/注视着晚来了一千二百多年的小轿车”时间改变了一切，我们只能从遗留的诗篇中，感受他们当时的遭际与心境了。缘青泥岭南坡下来，便来到青泥河边。这条河自甘肃徽县八条沟发源，一路奔波于成县史家坪村进入汉中市略阳县白水江境内，过铁佛寺、琵琶寺，于封家坝汇入嘉陵江。所谓琵琶寺，又叫善济寺，其痕迹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了两棵古老的银杏和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传说里讲，当年李白随父入蜀，途径琵琶寺，方丈见李白骨相清奇、英气勃发，日后必有大成，请植银杏以念，李白便栽了这两棵树。现在，这里是青泥河小学，昔人虽已远去，这繁华了1300多年的雌雄两棵银杏，却依然年年苍翠，年年金黄，年年硕果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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