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住于语言的世界

南宋洪迈所著《容斋随笔》中有一篇《论韩公文》，记载了几位唐宋文学家对韩愈的评价。其中刘禹锡、李翱、皇甫湜、李汉等人“推高韩公，可谓尽矣。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这话真是凌厉，一点回旋空间都没有。

“东坡之碑”指的是苏东坡撰写的《潮州韩文公庙碑》，文中评价了韩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绩，并描述了潮州人民对韩愈的崇敬怀念之情。该文卓有见识，文采飞扬，气势磅礴，被誉为“宋人集中无此文字，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韩愈）而上之。 ”宋人黄震说：“《韩文公庙碑》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千古奇观也。 ”

读中学时我便有一个小小疑惑：唐宋八大家中，论文学成就数苏轼最高，可是八大家之首却是韩愈而非苏轼，难道是以时间来排序吗？其实，这个问题是有据可查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原叙》一文交代了其中原因：“然六艺之音渐流失，魏晋宋齐梁陈隋唐之间，文日以靡，气日以弱，强弩之末且不及鲁缟矣，而况于穿札乎？昌黎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也就是说，韩愈对改革文风有首倡之功。在韩愈之前，初唐四杰中的王勃也提出过相似意见，但最终还是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打破了从东汉到隋朝历时八个朝代、六百年骈体文盛行的传统。

骈体文形式华丽而内容空洞，除了显示文采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表达深刻而复杂的思想。韩愈借鉴先秦两汉时期的文体（即当时所谓古文），提倡用言辞质朴直接的语言表达思想。古文运动所改变的不仅是文风，也包括政风、世风，对后世功莫大矣。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的评点可谓精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

中国人向来重视文字的力量。《淮南子》说：“昔日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大意是，仓颉创造出文字时，天空下起了粮食雨，鬼在夜里哭泣。为什么会这样呢？宋代学者张彦远解释道：“（有了文字）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古人认为，文字是道的载体。因此，文弊而道丧，道丧则国运衰微、世风日下。从东汉到隋朝，文风衰弱不振的六百年间，的确是中国历史上国运衰微、混乱无序、民不聊生的一段时期。

语言是有生命、有力量，能够记载历史、传承文化、塑造民族精神。在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里，纳粹占领法国后迅即禁止法语课，企图以此消解年轻人对祖国的感情。法语教师告诫学生说：“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时，只要好好保存着自己的语言，就好像掌握了打开监狱的钥匙。 ”可见，语言也是把民族凝聚在一起的重要纽带。

当代哲人维特根斯坦有两句名言“我语言的界限就是我世界的界限”和“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既生活在有形之物构成的物质世界中，也生活在由语言及其衍生物——文字所构成的意义世界中。塑造着我们、束缚着我们的，不仅是物质世界，还有语言所构成的意义世界——这个世界可以宽广，也可以狭窄；可以丰富，也可以贫乏；可以鸟语花香，也可以凄风苦雨。每个人既是被动的，也是主动的；既是被塑造者，同时也是塑造者。也就是说，人在一定范围内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物质世界和意义世界。一个人选择了什么样的语言，便是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日本当代文学巨匠夏目漱石在大学里教书时，认为学生将英语“I loveyou”翻译为日文“我爱你”不符合日本人的性格，因而不贴切。学生反问：“那日本人该如何表达爱意呢？”夏目漱石答曰：“日本人会说 ‘今晚的月色真美’。 ”夏目漱石原名夏目新之助，酷爱中文，遂取《晋书》中的 “漱石枕流”之句改名 “漱石”，寓意顽强而永不言输。他终其一生写小说揭露日本社会的黑暗、世道人心的残酷无情，年仅四十九岁即被病魔夺去生命，可谓人如其名。

电影《流浪地球》中有个镜头，虽一晃而过却意味深长。在地下几百米深的城堡学校里，中学生们在上语文课。一个女同学矫揉造作地朗读着朱自清的散文《春》，其声情并茂的表演与女主角的一脸冷漠形成了鲜明对比。相信很多成年观众看到此处都忍不住会心一笑，因为原本活泼生动的文章被这种浮夸的朗读方式改造得面目全非，就像给清水芙蓉一般的美人脸上涂抹了十斤脂粉，生生装扮成了丑角儿。这个情节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而是含蓄地透露出女主角之所以想去地下世界冒险的原因。影片中，地下城堡的幽暗隔绝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禁锢，而语言表现形式的浮夸造作，以及古板教条的女教师所代表的权威力量，则构成了对个体精神的禁锢。双重禁锢之下，即便是灭绝性的自然气候，也对少女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对于每个人来说，语言赋予我们特定生活方式，奠定了我们视域的边界。希望我们都能安住于美好的语言世界。

赵曜

（作者简介：赵曜，媒体特约评论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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