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爸这个词,再没从我嘴里叫出过。
此后整整过了十五年,我才又用起这个称呼,那是对我的岳父大人。
岳父是某局办公室主任,因有初中文化,能写一手好字,一直被领导所倚重,是那些工农干部须臾不可离开的拐棍。他为他们写文稿,陪他们跑南宁、去香港,为他们带这带那,一直是个被人使唤的角色。他小心翼翼地从事着这份工作,生怕有什么闪失,以此换取一家人生活的平稳和安定。
我第一次和妻子到岳父家,嘴巴嚅动了半晌,才艰难地叫出一声:“爸——”因为我于这个称呼实在是久违了。或许是儿女们在跟前叫多了,岳父一点也不怯生,爽爽快快应了。这一声,倒让我自己打了个激灵。从此,我的生命中便有了另一个爸。
岳父生前很少对儿女们说起过他的过去,妻子的履历表上家庭出身一栏,填的也只是“工人”。直到临终前,他才对儿女们说了个大概。后来,我随着妻子到岳父老家去寻亲,一来二去,才终于大概了解他的身世。
原来他是工商地主出身,原来姓吴,老家在广东南海。后来我曾前去探询过,邻居们指指点点,说村中文化活动中心和灯光球场那一带,就是我岳父的家,以前是鳞次栉比的一大片房子,都是青砖到顶的大瓦房,雕龙画凤,气势恢宏。只是岳父从他父亲起,就数代单传,直到他的儿子、孙子和重孙。
虽然出身地主,但岳父的一生,并没过上多少天安稳的日子。他早在不懂事的时候,就由父辈指定和邻村一位女孩结了娃娃亲。女孩和他同年生,后来成了他的妻子,相濡以沫过了一生。岳父小时候比较淘气,家里又有钱,女孩家生活时有拮据,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岳父就将自己的金戒指什么的脱下,拿到圩上的当铺去换了钱,再买袋大米送给媳妇家——这事是妻子的舅父们告诉我的,让我知道了岳父家当年的阔绰。
即使如此,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人命运仍然渺小得犹如一张落叶,只能被洪流裹胁而去,或者沉到水中,或者随波逐流。岳父的父亲去世之后,岳父曾随姑姑到贵县生活过,进县里的中学读书。再大一点,又随他继父跑船。继父是贵县瓦塘黄姓人,是一位水手,那时江上能称为水手的人也不多,虽然是工人阶级,但靠手上的技术吃饭,生活倒也过得去。只是日本鬼子来了,为了阻止鬼子沿江而上,江上到处布满水雷。一次,为了给船开路,岳父的父亲下江里排水雷,轰隆一声,水雷炸了,岳父从此又没了继父。
他仍然在江上跑船,他和一个表弟随货船上柳州、下梧州、跑南宁。他那表弟前些年已有八十好几,曾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岳父到柳州去,其实多半为与一位女同学见面,那女同学比我的岳母长得更为标致。岳父的家在柳州也有铺面,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扔一轮炸弹,一下就将临街铺面炸倒了,此后也没人去修复经营,解放后收归了国有。八十年代的某一天,妻子在广西、广东两地的亲戚,竟然鬼使神差一般,不约而同地于某天来到柳州的铺面前,对曾经的遗产作了最后一次凭吊。而他的姑姑,则于解放后去了香港,从此杳无音讯。
岳父岳母厮守一生,倒没见他们怎么红过脸。妻子说小时候曾见过父母的结婚照,应该是解放前拍的,岳父西装革履,岳母婚纱长裙,这种照片,解放后曾经绝迹了三十多年,直到上一世纪九十年代才逐渐重新兴起。
虽然是数代单传,但岳父从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他对儿孙要求特别严格,儿子孙子都被他用棍棒狠狠教训过。相反,对于女儿、外孙女,他却特别宽容。我女儿如果要用钱,找到他,提出要五元,他就会给十元,从来都是翻倍付给。我说过他,他却只是笑笑,也没申辩。
上一世纪八十年代末,岳母刚一退休,就得了中风,手脚迟滞,行动变得不便起来。其实她从不抽烟、不喝酒,也从没机会暴饮暴食,本是最不该得这种富贵病的人,中风却偏偏找上了她。从此,岳父就担负起了护理岳母的起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买菜做饭,拖地洗衣,还要像哄孩子一般哄着岳母,如果半夜岳母叫起哪里不舒服,就得马上陪去医院,晚一点岳母就会大叫起来。经常是进医院见到医生,岳母的情绪马上安定下来,医生看了说没有什么问题,病就立马好了大半。
岳父倒是达观知命,对生老病死看得很淡。他原先喜欢打球之类活动,身体一直好好的。到2000年的某一天,他突然病倒,竟然就一病不起。我们去医院看他,他叫去买叉烧或烧鸭来,我们说医生不是交代过,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吗?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要死留不住,要活拖不走。都这样了,还想吃什么都不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听了这话,我们只好照办,让他美美地吃了一顿他从小就特别喜欢的广东风味菜肴。不久他驾鹤西去,妻子幽幽地说,他的身体是母亲给拖垮的,我觉得这个结论似乎武断了些,但也不好反驳。此后,岳母一直辗转在病榻上,虽然痛苦,但老天爷却给了她异常顽强的生命力,一直活到八十岁,比岳父整整多活了十年。
如今,他们并排躺在墓园里,一起享受温暖阳光、经历风吹雨打,继续着他们阳间那未了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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