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天井·女人

□林慧华

她是侗族女人，走过程阳桥，看过吊脚楼，听过侗族大歌。而今天她只能站在平原老宅的天井下，踩着青石板，回忆侗寨的一切一切……

下雨时，女人常常站在院里屋檐下，望着雨水像帘子一样从天井四四方方的上空落下来，打在大门前的地板上，湿漉漉的。那口手摇水井旁的大瓷缸长年累月积满了水，雨水一落下便激起一阵阵水花。她怀念在家乡看雨的时光。家乡没有土砖砌的大宅子，没有手摇水井，但家乡的吊角楼在雨中更多几分柔和。在家时，每逢雨季，穿一件蓝布侗衣，站在吊角楼上依着门柱，看雨帘从屋檐落下，淅淅沥沥，远山的梯田都朦胧了。此刻，女人多么怀念侗家阿妈，怀念烟雨中的风雨桥，怀念挂满藏蓝浆布的千年侗寨，还有鼓楼前的侗族大歌……

罗家在屯子里算不上富裕人家，但举家和睦，兄弟融洽，罗家母亲为人最为慈善可亲。罗家老大娶了媳妇，搬到村头盖了一间新屋，老二和母亲留在祖宅里。罗家老二在屯子里是出了名的老实肯干，他自己不急着娶亲，虽然有人上门跟母亲谈过亲事，母亲也顺着儿子的心意。罗家老二决定要跟着同伴出去做生意，他们听说大苗山有个地方盛产木材和药材，他们是平原人不懂木材，资金也不足做不了木材生意，但是药材生意是可以的，于是便去了大苗山。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一旦姻缘的红线牵住了两个人，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会不由自主走到一起。这一去，罗家老二便与侗族姑娘结下了不解之缘。

男人跟着同伴前往大苗山，公路只通到县城，两人只好去到码头跟着放排的汉子们坐着竹筏逆流而上。他从没见过这样秀丽的山水，贝江两岸竹林掩映，河水清澈见底，青山倒映，水面碧波如黛。山路仍旧是要走的，走了一天多的山路，两人到了一个侗寨。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

两人驻足了，感叹这架在两岸间的吊桥如此有意思。就在这时，几个身着侗衣的小姑娘笑嘻嘻地从桥上迎面走来，她们似乎很开心，说笑着。苗乡侗寨的女儿家和别处的不同，她们骨子里热情灵巧，眉梢眼角间总带着点醉人的风情。姑娘一个眼神，两个小伙子仍是愣住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些亮闪闪的衣裙消失在欢声笑语中。

俩人到一户吊脚楼里住下了。主人并不因为他们是陌生人而疏远，反而很热情，得知他们是做药材生意的远客，便主动帮忙联系药材山货。山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毕竟还是贫苦的。连续下了几天雨，侗寨淹没在烟雨中，吊脚楼在雨中朦朦胧胧，女人在廊檐上晾猪草，罗家老二远远看着，心中渗出几分怜爱。这样的山水，这样的吊脚楼，孕育出多么美丽多情的女儿！她们是有灵性的，是苗山贝水孕育出来的灵物。

罗家老二和女人认识了，最最直接而质朴的理由是这个男人为人忠厚老实。平原比山里强些，吃得好，能过日子，于是女人在男人第二次去侗寨的时候跟着他回家了。家里的长辈围着火塘坐满了屋里，罗家老二一一问候，长辈脸上始终保持着憨厚的笑容。女人换上了阿妈准备的侗衣，插上了头饰，满脸泪花。她是穿着侗衣跟着男人回到祖宅的，在当时真算得上是远嫁了。她把一辈子赌在男人身上，告别了侗家阿爸阿妈，远离了吊脚楼，远离了程阳桥。罗家母亲当天宴请族里老老少少，迎接这个侗寨来的新媳妇。屯里人纷纷赶到罗家祖宅里看热闹，听说新媳妇俊得赛过十里八乡的小媳妇，凑热闹的人硬是把罗家天井里都挤满了。女人走进祖宅，大大的宅院，深深的泥墙小巷，一切都变了模样。她的一颦一笑都透着苗山的灵气，甜进人的心里。罗家母亲很和蔼，握着她的手，眼里尽是慈爱。女人不

后悔这个赌注，她知道她赢了，她会过得幸福。

女人把身上的侗衣脱下来装进箱子里，开始跟婆婆学说本地土话。她性情温顺又活泼爱笑，和婆婆处得很好，两人像亲母女一般。婆婆带着女人去走亲戚串门，带着她下地干活，她时常和婆婆一块到豆腐坊里碾米粉用来做甜糕。豆腐坊和祖宅一样有天井，天井里有一口水井，晾着一张张发黄的白布，一个个木桶摆在地上。豆腐坊的老师傅一边碾粉，一边问罗家母亲女人的家乡，然后感叹真远，是个好地方，罗家找到了个好媳妇。女人吃了好多年婆婆做的甜糕，慢慢开始掌握了这门手艺。罗家老二每天早出晚归地干活，每每回到家吃着女人做的饭，喝着女人烧的水，看着女人甜甜的笑，他的心里总是无限满足。月光从天井上空照进院里，女人和男人坐在堂屋里看着天空，听女人说侗寨里坐妹的往事。她会向他说吊脚楼里的故事，说过年过节时她是穿着怎样美丽的侗衣和姑娘们一块去赶坡，去听小伙子吹芦笙，去鼓楼前听人家唱侗族大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男人听着听着，就不禁想起第一次到侗寨走过吊桥上遇到的那群姑娘，自己站在吊脚楼上透过蒙蒙烟雨看见女人在廊檐上晾猪草。他不禁问女人想家了吗，后悔了吗？女人摇摇头说：想，但是绝不后悔。

日子平平淡淡却踏踏实实，时间在老宅里悄悄流逝，女人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但依旧不减当年风韵，依旧活泼爱笑。男人黑黑的脸上总是挂着

满足的笑，他辛劳为了这个家，给人干活，种果，每天衣裤都要沾上泥土灰尘，但心里却有强大的力量。每次去干活，他穿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女人说干净了干活才舒服，哪怕脏兮兮回去，第二天也会同样干净。他幸福的笑让同伴们羡慕不已。

女人站在天井下摇水井，她得知家乡变化了，通了路，生活变得更好了，她高兴但依旧没有后悔来到平原。当晚，女人和男人坐在堂屋里望着天井的上空，决定回侗寨看看，她想念风雨桥，想念吊脚楼上的油茶香了。她笑得依旧灿烂，甜到男人的心里。

雨季又来了，女人站在门前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她真的想家了。上个月来到本地上大学的侄女来看望她，说了很多关于家乡的变化，她真想回去看看啊！这次她是真的决定回去了。男人不再给人干活，已经自己经营土特产、种水果，加入了乡里的合作社，赚了钱买了车子，一路高速直通大苗山仅仅四个小时。看着“风情融水，美丽苗乡”的大招牌挂在收费站前，女人不禁感叹世道变了，曾经她走了几天几夜才离开的寨子，一天之间近在眼前，侗族大歌、芦笙踩堂舞都成为旅游的一大亮点。看啊，那些依旧风情万种的苗姑娘侗妹子们，多像从前的自己啊，只是她们更愿意留在苗乡侗寨吧。

男人郑重地望向女人，“如果你想回来，我们可以留下来。”大苗山已经不是从前的大苗山，可大苗山还是日思夜想的大苗山。 （本文获柳州市第十届散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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