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群江
我的家乡,家家户户的火塘边都置有一个油光闪亮的小坛,这就是侗家的酸水坛。
将淘米水滤进木盆里,留上半个时辰,然后连同沉淀在盆底的“米粉”一起倒进坛子里,盖上石头做成的盖,三五天,又酸又爽的酸水就酿出来了。喝上一口,飘飘如醉,若是往酸水里撒上点鱼香了和紫苏,呵,赛过老龙王的眼泪水,老人们说用它送酒,三天三夜不醉。
小时候,我害了一场大病,瘦得只剩下说话的力气了,巫师请了好几位,藤根吃了几大篮,但病情总不见好转,吃饭像吃药,连父亲都摇头叹气了。因为实在没什么能让我咽下饭,有一天,已是走投无路的母亲便偷偷去小沟里捞来些小鱼虾。那年头的小鱼虾,并不亚于现在的海参鲍鱼,然而我见了那些炒得焦黄的小鱼虾,就只想呕吐,母亲没办法,只好试着将那些小东西和着酸水一起煮了。说来也怪,那蘸着酸水汤的糯米饭团竟然变得格外的软香,我破例吃了小半碗,半个月后,脸色奇迹般的红润起来。
从此,我几乎每餐都要吃这酸水煮的菜,红薯芽、豆角叶、萝卜苗、苦麻菜,只要经酸水煮过,就变得香甜可口,让人吃得来劲。将那酸水汤往掺有木薯粉的饭碗里一倒,呼啦啦一声,一碗饭就这样落进了肚里。然而母亲见我吃得那样香甜,却偷偷在掉泪。我问妈妈您哭什么?母亲感叹地说,可怜你们兄妹,三个月没沾上油腥了。
我这才记得我好久没闻到油腥味了。那时候我已初中毕业,多少也知道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平常年月,队里还是会给农户分一些茶油的,一人一年七斤,我们家五口人,算来已经不少了。然而我家是个“超支户”,年底结算是欠账的,可家里又不得不有些开销,没办法,母亲只能把仅能卖钱的茶油大部分卖给了粮站,拿酸水煮菜,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从饥荒年代挺过来的父母,自然没事;初中毕业的我和早就辍学的大妹,也已经被酸水练就了一副铜肠铁胃;苦只苦了我那瘦弱的小妹,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咽下那酸水汤,她喜欢油汪汪的那种味道。那年“八一”,“双抢”扫尾回家,父母、大妹和我的竹篓里都装了不少的蚂蚱,难得的一餐荤菜。父亲把珍藏了半年的一瓶木薯酒打开了,因为没油来炒,母亲只好把蚂蚱用酸水煮了半锅,也许心疼小妹,上桌时便挑最肥最大的先给她来几只,小妹是非常喜欢吃油炸蚂蚱的,然而没想到她才吃下一只,就“哇啦”一声全喷吐到了桌子上。原本是一脸喜气的父亲一声怒吼,抬手就给小妹一个耳光。
我到现在都不忍心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只记得当时,母亲紧紧地搂住了哇哇大哭的小妹,自己却吧嗒吧嗒地掉下一串什么。
——那是母亲的泪珠。
从那时起,我对这酸水又多了一层不可名状的记忆。我同情小妹,却无意责怪父亲,而母亲的泪珠,让我第一次对我家的酸水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我发誓一辈子都不忘记它。
长大后,妻来了,生活却没比往常好多少,我仍然三餐不离这酸水煮的菜。到这时,我已经自觉地把酸水当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自学考试就剩最后一门课程了,临上考场那天,母亲见我消瘦,特意让妻去给我割了半斤猪肉。望着那抹肥中带瘦的猪肉,我竟然心血来潮,说就用酸水煮了吧,有这酸水垫底,我保证给你们弄个七八十分来。
参加工作后,离母亲和妻远了,尽管也是在一个侗乡谋的生计,但却再没福气经常吃上这酸水了,不过我心里仍然念念不忘。下乡入住农户,头一件事是先请主人舀来一碗,喝凉水似一气灌下喉咙。只要喝上那么一碗酸水,心里就觉得无比踏实,好像母亲就在自己身边,家乡就在眼前,生活的苦,工作的累,也瞬间化为乌有。时间一长,这个嗜好便引起了同事们的注意,乡干部虽说过得清苦,但也不至于苦到只能吃酸水的境地。他们问我怎么就那样喜欢这酸水呢?我难以回答,也一时回答不了。
1995年春,我从乡下调到县城,单位分给我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回去接父母妻儿来看县城的新家时,他们问我要从家里带点什么。我没多想就指着火塘边的酸水坛说,就带上它吧,昨天我已经请师傅在灶边给它凿出个位置来了。话一出口,父母妻儿皆愕然,他们都以为我生病了。
其实我并非有病,也并非要吃上这酸水才能活得光鲜。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逐渐宽裕,我也感觉这酸水已不像儿时那样甜那样香,连吃几餐甚至还觉得有些寡肚乏味,至于说它小时候曾治愈过我的病,那不过是我的一种心理作用罢了。然而尽管这样,我还是三天两头都要吃上那么一餐。它曾经是父亲无助的怒吼,是母亲悲伤的泪珠,更是我们一家的痛。生活中能熬成酸味的汤汁何止千百种,可想到这些痛楚,我便觉得没有一样能比它更醇厚,更芳香。
前年冬天,我们一家搬进了宽敞的新房,整个厨房包括灶台自然也是焕然一新,已经在幼儿园煮了十几年饭的妻子担心我又要犯浑,每晚下班回来都会带上一瓶她在幼儿园酿好的酸水,可到底还是动摇不了我要在灶台上放一个酸水坛的决心。到这时,连儿子和女儿都跟我翻脸了,他们说我这是在装腔作势顽固不化。我懒得解释,便一个人回到了单位的老房子。儿子女儿知道我的脾气,尽管是一百个不乐意,但为了让我住进新家,最后只得去动员他们的母亲一起跟我上了街。我们在街边买了一个和老家的酸水坛一模一样的葫芦状的坛子,回来便是洗刷、浇油、淋汤,最后,一个油光闪亮的葫芦状的酸水坛,便傲然屹立于洁白干净的灶台上。
说实话,与现代化的灶台相比,那只油光闪亮的酸水坛确实是有些煞风景的,但一套房子,如果没有这酸水坛,我总感觉不像个家。每每下班回家见到灶台上的那个酸水坛,我就感到高兴,感到满足,甚至有些骄傲,因为,那里有父亲母亲的味道,那里有老家的温馨。酸水,它能唤起我种种辛酸与甜蜜的回忆,溅起我心灵阵阵的浪花,使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家过去那艰辛的岁月。
(本文获柳州市第十届散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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