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篾匠孙富贵 ◇ 方圣（肥西）

塑料制品未盛行之前的早些年间，竹篾制品在咱们的生产、生活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由此衍生出来的一门古老的职业，叫做“篾匠"。

农家干农活的农具，除了铁器、木器，那就是篾器了。筐子、背篓、篮子、稻箩、筛子都是篾匠做出来的。还有一些重要的日用品，也离不开篾匠，比如凉床、竹席、竹帘子等。

我老家有一个老篾匠师傅，他叫孙富贵。

孙富贵家从爷爷辈就是做篾匠的，“孙记篾匠铺"这个招牌挂在孙富贵家祖屋的门前，应该有好几十年了吧。长方形的招牌是用一整块平展展的大竹片做的，上面龙飞凤舞的五个行草大字是请村里老秀才四爹手书，请漆匠老刘用朱红色上等好漆漆成。这个招牌一下子就提升了孙富贵家这个土坯草屋的祖屋的文化底蕴。

孙富贵个子不高，人很壮实，有点像举重运动员的身材。孙富贵话很少，干活的时候更是默不作声，像一块会动的大石头。孙富贵走路有点外八字步，这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篾匠整天蹲在地上干活，所以大腿肌肉特别发达，走路的时候，两条大粗腿鼓胀胀的，不由自主地就需要往两边分得很开。

孙富贵上头有三个姐姐，本来他还有两个双胞胎哥哥，但是因为正赶上粮食过关，生下来没满月就夭折了。孙富贵1961年出生的时候，他父母亲都近四十岁了，算是老来得子，全家人欢喜宝贝得不得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首先由着他吃，他吃好了，才到两个姐姐。母亲给两个姐姐做一件过年花衣裳，正月十五一过，就赶紧脱下来，洗干净，收到箱子底，留着明年过年再穿。但是孙富贵呢，年年做一套新衣裳。两个姐姐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回家帮着父母亲刷锅洗碗啊打猪草啊拾粪啊等。父母亲思想封建，认为女孩子识得几个字就可以了，读书多毫无用处。

父母亲严重重男轻女，老两口希望孙富贵能够多读书，最好能从书本里能读出功名。但是，孙富贵压根对念书提不起神，倒是对他老子的篾匠活特别感兴趣。每天一放学回家，根本谈不上做作业，书包往地上一扔，就蹲在他老子身边，学他老子破竹子、扯篾丝。他父亲怎么赶也赶不走孙富贵。就这样，孙富贵硬着头皮读完初中，就再也不想继续念书了。任凭父母亲怎么哄怎么劝，孙富贵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都不愿意。老子火了，举起竹条子，想揍儿子一顿。母亲哪舍得宝贝儿子挨打，死抱着老伴的胳膊。老子“唉——"地长叹一声，扔下竹条，“看来我这儿子也就是个篾匠命啊!儿呀，你哪知道做篾匠的辛苦啊"。

自打那天开始，孙富贵就跟他父亲后面正式做学徒了。

破竹，是孙富贵的第一样基本功。选好一根竹子，一砍刀下去，只听到清脆的“咔擦"一声。孙富贵以手腕暗暗发力，砍刀中间不停顿，一路从头劈到底。所谓“势如破竹"，讲究的就是这种锐不可挡的流畅的气势。如果中途停顿的话，破出的竹片不齐整，利用率就会大大降低。

破好竹片之后，第二道工序是削篾。

蔑丝的好坏关系到制品的质量。而篾丝的优劣就取决于篾匠师傅手上的力道和经验。孙富贵一手握紧竹片，另一只手按住竹片的端头，手指压住竹片的侧面，“唰"，小刀从端头滑行道端尾，一条细长的篾丝就被削下来了。成功的蔑丝，十分润滑柔软，而且韧性十足，一般不会容易折断。削篾这道工序最能检验一个篾匠师傅的基本功的高下。师傅完全靠手指按压竹片和运刀的力道，削出粗细不同的篾丝。孙富贵削篾功夫一流，他能削出头发丝一般粗细而且根根不断的篾丝。

孙富贵的手掌粗糙得如同砂纸，右手拇指、食指严重变形。这是长期收工削篾的缘故。

篾丝削好后，下一步就动手编制篾器了。孙富贵读书没长进，做篾匠活倒是得心应手。没到一年时间，孙富贵就出师可以独立做活了。孙富贵出奇的手巧，蔑条在他的手里蝴蝶般地翩翩起舞。

夏天，是篾匠最忙的时节，农忙要用的筐子、背篓、篮子、稻箩、筛子和消暑用的凉床、席子、椅子、扇子等，统统供不应求。为了及时兑现村民们的订货，父子俩埋头干活，加班加点。

但是，预定得再火爆，堆积的活再多，孙富贵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偷工减料，绝不会以次充好。编箩篼、稻箩、竹床、竹椅子这些物件，孙富贵必选用入伏后竹龄三年以上的竹子，这样的竹子质地厚实且水汽少，编出来的东西坚韧、结实、经久耐用。庄稼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置办一件物件不容易，孙富贵用心做好每一件篾器。

孙富贵的手艺越做越好越来越精，渐渐地超越了他的父亲。尤其是他编制的竹席闻名远近，一方竹席做出来，铺在床上，平整、细密、紧实、柔软，绝对不会出现哪怕一小处毛刺。而且，孙富贵还能根据顾客的需求设计精美花纹或吉祥图案。孙富贵的竹席俨然成为艺术品。这就是功夫，就是手艺。孙富贵的父亲自叹不如。

冬季里，篾匠最清闲。孙富贵也不愿闲在家里。他背起工具袋带上干粮，走村串户，主动上门揽活。在人家做篾器的时候，每到吃饭时，孙富贵总是自己从布褡裢里掏出早上从家带的大馍，就着小玻璃瓶里的咸菜，吃。主人家总会将他手上的大馍夺下来，硬将他拖到桌边和主人家一起吃饭。有的人家客气，会抓一只小公鸡，杀了做菜，更热情地人家甚至还会特地上集割点猪肉、买两条鱼啥的，男主人陪着孙富贵喝上几杯。孙富贵拗不过人家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农村人淳朴、好客。这是一种礼仪的讲究，也是对手艺的一份尊重。

但是，也有例外的。有一年，他上门帮一户人家做一套篾器，那户人家为人有点刻薄，饭点的时候，孙富贵照例掏出大馍、咸菜，自己蹲在院子外面吃。那户人家一大家人围着桌子热气腾腾地吃喝，连假客套一声都没有。孙富贵一点不见怪。啃完冷大馍，孙富贵站起身，在院子里转转，活动活动蹲了一上午的腿脚。结果在院子角落的地上发现了一张十元的纸币。孙富贵并不弯腰，而是对着屋子里正在吃饭的那家人，喊了一嗓子，“东家啊，东家，快出来一下!"东家男主人捧着碗，慢吞吞出来。孙富贵用手指着脚尖的十元钱。男主人“忽"地蹲下身，一把抓起地上的钞票。站起来的时候满脸通红，神色里有很多内容。既有捡到钱的喜悦，又有对孙富贵拾金不昧的敬佩，还有对自己慢待了孙富贵的羞愧。

要知道，那个年代，十元钱就是十足的大钞。孙富贵埋头干一天活，也不过挣一块五毛钱而已。那天晚上收工付账的时候，东家可能出于对孙富贵拾金不昧的感激，也可能出于弥补先前的怠慢，非要给孙富贵两块钱。孙富贵死活不接受这多出来的五毛钱。有人说孙富贵有点傻，那十元钱不捡也就罢了，后来这五毛钱干嘛不收下?这家人午饭的时候，连一口热菜都没有给你。不收白不收。

孙富贵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干手艺做事情，讲在哪就是哪儿。工钱是多少，这是预先定好的。主人家不请你吃饭，属于正常的本分。而请你吃饭，那是额外的一种情分。东家请不请你吃饭喝酒，手上的活都是一样的，必须做到没话说!

孙富贵手艺好，再加上勤快。勤劳真能致富，他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在祖屋后面全村第一个盖起了四间两层小洋楼，一时轰动四邻八乡。

孙富贵儿子在县城一中高中毕业头一年没考上大学，他跟儿子商量，希望儿子能继承祖上传下来的这个篾匠手艺。儿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断然拒绝了。儿子说，“老爸，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瞅瞅有几个人还在使用篾器?现在社会早已进入新材料时代了。你让我干篾匠，将来我喝西北风去?"

孙富贵摇摇头，“儿子，老古话讲，好手艺饿不死人。前几天，上海一个老板还专门在我这里预定了一套竹器桌椅。有钱人现在喜欢复古，喜欢过去精致的东西。这一套竹器做好，我就能挣一万块钱呀。"

儿子梗落脖子，“挣再多的钱，我也不干篾匠。"

孙富贵不再强求，于是就花大价钱把儿子送到六安毛坦厂中学复读一年，儿子还算争气，居然考上了一个二本院校。

现在的孙富贵在村子里算是小康之家，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三两个月接一件类似于上海老板预定得这样的大活，挣钱多，还不像从前那样劳累。

现如今，破竹、削篾都可以使用机器了，但是，孙富贵仍然坚持全手工制作。他说，“人家要的就是我的老手艺，图省劲我早就改行了，我要对得起人家给我的工钱!"

唯一的改变是，孙富贵现在是坐着干活，不像过去那样蹲在地上。

孙富贵已经奔六了，他确实蹲不下身子了。

新闻推荐

无笋不成春 李永树

八公山的春天，万物生长，可最蓬勃的，还是春笋。进入三月中旬，一场春雨过后，第二天去逛菜市场，就发现满菜市场都是卖春笋的。这段...

六安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六安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