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 八 张枫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冬日的阳光洒满了落地窗窗外的地面,被寒霜凌虐过的小草,早已没了春夏的蓬勃,软塌塌地匍匐在地面上,无精打采,太阳心疼地给它们披上了一层漂亮的暖黄,就像一块柔软的羊毛地毯铺在了明亮的玻璃窗外,温暖,惬意。

多功能教室里的空调设置在恒定的舒适温度,讲台上教授正用不缓不急的语调解读着卞之琳大师的现代诗《尺八》。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我的眼里就漾起了薄薄的泪雾,只一句“动了乡愁”就真真地触动了我思乡的那根弦!

六安城离家也就几百里地,我离家也不过三五日,怎么就想家了呢?

这个休闲小镇多好呵:四千多亩地的大型休闲农庄,有漂亮的白墙青瓦的徽派园林建筑,有名贵的各式盆景；有荷塘假山,有花巨资栽种的本应该生长在江南的橘子树、柚子树、木瓜树......热热闹闹,又恬淡美好。

刚住下来我们就惊喜地发现,房间的阳台外有摇摇曳曳的柚子和橘子,几乎欠着脚就能够得到。柠檬黄的柚子大而圆润,很是喜人；星星点点的橘子也不甘示弱地抛着明黄的媚眼,这让我们这些生长在北方的同学们兴奋不已:忙着拿出手机找各种合适的角度拍照、发朋友圈,意料之中的引来一片惊羡。这种空洞的欢喜还萦萦绕绕地荡漾在心头,那缕浅浅的想家的氤氲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心里慢慢地晕染开了。

柚子和橘树稀稀朗朗地挂着果实,在碧蓝的天空下显得又美好又凄凉。初冬的天空蓝得高而深远,微风里夹杂着一点点和温度无关的薄凉。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漠北荒蛮之地上一袭红衣的王昭君遥望家乡空洞又无助的眼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家的呢?

是在吃早餐的时候吗?小镇的早餐是丰富多样营养均衡的自助餐:各式水果、面点、牛奶、果汁、营养粥,罗列在亮闪闪的不锈钢餐台上,连白煮蛋都夸张地在蛋黄边缘镶上一圈淡淡的黑晕,彰显着它正宗的土鸡蛋的身份。可我还是更喜欢家乡菜市场里新炸油条的酥脆和豆浆浓郁的豆香；更喜欢刚出笼包子特有的鲜香气息和胡辣汤姜丝、胡椒散发出来的暖暖的味道。

是在中、晚餐的时间吗?这儿的中餐、晚餐都是七荤八素的丰盛宴席:蔬菜是小镇里自己栽种的有机蔬菜,碧绿爽口,鸡鸭鱼肉也都是他们自己养殖的,没有污染,没有食品添加剂,肉质鲜香,口感紧致,有嚼劲；米饭都是用富硒米煮制的,油亮晶莹中泛着淡淡的豆青色。可我还是更惦念家乡饭菜的味道呵,哪怕只是简单的雪里蕻炒肉丝或是西红柿炒蛋也好啊!

同桌的、同屋的、同组的同学们都是来自各个城市的文化大咖们,他们有的儒雅有的热情,有的温婉有的娴静,个个都是精英!

授课的教师团队更是让人眼睛一亮:这些名字以前可都只在各种书刊、杂志上看到过,《长江文艺》主编何子英、《山东文学》主编刘玉栋、鲁迅文学院副主任赵兴红、浙江大学教授江弱水……哪一个都是大名鼎鼎、哪一个都是掷地有声!有讲小说的,有讲散文、有讲诗歌的,每一个老师都亲切温和。

这么出色的老师,这么优秀的同伴,还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可我怎么还是那么想念我那淮河岸边的家呢?家里有的这儿都有啊,这儿有的甚至比家里的更好呢!

家里的房子可没这儿大,浴房没有硕大温暖的浴缸,更没有舒适的中央空调。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一条六个月大的泰迪和平时并不怎么受我待见的那个男同胞。泰迪很淘气,蹦沙发、叼袜子、啃门边,几乎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可是一想到它摇头甩臀、翻白眼逗我乐的样子,心,瞬间就被它萌化掉了,满心满眼的都是柔软和怜爱；那个男同胞,平时真的很讨人嫌弃:又懒又木讷,简直就是一根会走动的“木头”!可是这“木头”没有脾气,可以任由我在家兴风作浪,撒娇耍泼,可以不限时段的任由我支使:买零食、拿报纸、烫牛奶、削水果……

此刻,想到他,他好像也不再那么让人讨厌,甚至还有点暖暖的思念了。

家里的朋友不算甚多,有些朋友甚至十天半个月也不怎么联系,朋友间偶尔也会因为一星半点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可是无论怎么样,他们都在,他们都近在身边,我能嗅到能感受到熟悉、亲切的味道,那种让我安心让我踏实的味道。我若想念他们,不要太费周折,就可以聚到一起:夏天在马路边、广场上,几瓶冰啤酒、一盆小龙虾外加一个拍黄瓜,就可以从天刚擦黑喝到午夜；冬天,温一壶烧酒,羊肉或牛肉的锅仔来一个,再随意炒上一两盘素净的时令蔬菜,那种温暖足足可以把屋顶的白雪融化得滴答、滴答……

可是,此刻我在六安城,他们却远在淮河畔。一缕深深浅浅的思念,便从尺八的竹管间从大别山深处飘飘摇摇地飞扬到了淮河岸边。

在这安静恬淡的农庄里也有很多新结识的老师和朋友,大家一起谈文学谈未来也谈得欢天喜地、相见恨晚。可是新朋友毕竟不是老朋友,新朋友之间总有着客套的生疏,更没有老朋友之间,一个眼神或一个轻微动作的无言默契。

尺八的声音仿佛一直在我的耳畔回荡,回荡......

其实我并没见过尺八的样子,也没听见过它的声音,我只是姑妄地把它想象成一支油亮温润的竹管,有着深深浅浅的几个音孔,类似笛箫。声音却又介于笛箫之间,没有笛音那样清远嘹亮,也不似箫声那般呜咽低沉,却又有着埙的玄幻曼妙。

尺八,此刻就是我想家的曲调。

有人开玩笑说:朋友或亲人就是自己压在箱子底下的那张存折,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动用,但是因为有它,心底才能踏实!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一枝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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