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的味道

古韵苗青/摄

□六安方文娟

老宅子位于毛坦厂镇的老街上，始建于晚清。老宅子最早居住的，是扎辫子和裹小脚的曾祖辈们。及至祖父辈，那些人躲不过战乱，躲不过时局，有的被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有的参加了革命，英勇牺牲；有的散落各地，开花结果，最终也是七零八落的。

祖父躲过了兵役，躲过了灾难，当他惶恐地站在老街上，打量老宅子的时候，也许他在想：我便是守护老宅子的最后那个人。其时，祖父已经花白了头发，长长的胡须也是花白的。祖父走起路来脚步很轻，轻到他把所有的承载都放进属于他的心思中。最后，祖父选择开茶馆，用大茶壶浸泡山茶，也浸泡家长里短，日子与生活。

祖父育有四儿一女，大伯父读了私塾，受新思潮影响，后坚决不娶家里收养的童养媳，以至于终身未娶；二叔、三叔也是读了书的，琴棋书画略略精通，他们跟着老宅子一起忧郁，一起成长，直到成家立业；父亲最小，9岁那年，祖父突然病倒。祖父躺在病床上，最后打量老宅子，久久不肯离去。最终，祖父还是走了。不久，老宅子突然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掉了很多财物。今天思量，也许祖父心有不舍，要带走属于他积累下的财富；也许就是天灾人祸，就是一场普通的大火，可因为这场大火，老宅子从此中落，祖母还因此患上了抑郁症。祖父唯一的女儿——我的小姑姑，只好嫁到农村，只为一日三餐有着落。

因为那场大火，父亲幼小的年岁，尝尽了人间辛酸冷暖。当他哆哆嗦嗦地守护在祖母身边，祖母毫不犹豫地停了父亲的学。

记忆中的老宅子，分为前后两进。前进是沿街的，属于草房，一间当作过道，一间做了祖母的卧室。祖母喜欢临街，喜欢街上叮叮哐哐的响声。祖母抑郁后，总希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祖父归来的脚步声，常常错把别人的脚步声当成了祖父的。在希望和失落中，祖母便会安静，陷入属于她自己的遐想。后进是三间半瓦房，中间一间是堂屋，左右两间分别是我父母和我大伯父的卧室，半间留作厨房。前进屋子很是简陋，后进屋子很有特色，属于有阁楼的那种。记得屋顶是木质的，屋顶与房顶之间，仍然有面积不小的空间。小时候，家里来亲戚，我就喜欢带他们住阁楼，那里空间狭小，可也能隐藏我们这辈人幼小的心思。记得堂屋里有张长长的茶几，上面摆放着香炉和水瓶茶具等，紧接着下面是一张大桌子。大伯父一个人的房间，置放一张床，还有一桌一椅。大伯父整天拿着放大镜，研究《周易》，研究乾坤八卦，他似乎要悟透老宅子的前世今生，还有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命运。

老宅子前后有两个大院子，前院子位于前进和后进之间，院里分为左右两个花台。左边花台略小，在我大伯父窗前，花台里种了一棵玫瑰，还有一些藤萝植物。花台北面还有口水井，这水井历史也很悠久，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遇到什么干旱天气，里面都有水，且清冽无比。水井的西边是个木栅栏，栅栏的一边是邻居。右边花台较大，在我父母卧室的窗外。花台里有一株几十年的老桂花，一到深秋，便散发出阵阵浓香。记得树上似有麻雀窝，我们常常打着手电捉麻雀。那时候，花台里种有玉簪花、玉兰、六月雪、兰花、梅花等。花台下面，也依次摆满了杜鹃、栀子花等各种盆景，所以前院带有了芬芳气息，让我记得特别清晰。

后院，由河滩鹅卵石铺就，和外面老街上的鹅卵石路面和谐一致。后院里有一块一米多长、经过打磨的大石板，相传，这块石板是曾祖父开旅馆时供客人洗脸用的。后院辟有木门，门外面是一片菜园地，母亲不仅在这里种上一些蔬菜，也栽上了桃树、杏树、望春、牵牛花和葡萄，还有满墙的何首乌，密密麻麻地爬在了土墙上。

老宅子并不瑰丽，老宅子给我最真切的感受，便是它的沧桑，还有发霉的味道。那种味道，随着夏天，随着暴雨，随着屋漏，一直蛰伏在我心里。每每到了夏季，那种霉烂的味道便会从我心里汩汩而出，让我时时不能安生。随着霉烂气息，睡梦中常常走来几代人，他们恍恍惚惚，沉浮跌宕，包括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在霉烂气息里栩栩如生。

而今随着老街改造，老宅子“嗖”地消弭在焕然一新中。老宅子里曾鲜活了四代人，现在老宅子轰然走了，让人特别伤心和感怀。没有消失的是那种霉烂的味道，随着岁月经久，味道更浓，以至于我不能自已，常常一个人走回老宅子地，静静地站着、看着、想着。尤其是人到中年，咂摸霉烂的味道，愁思便会莫名漾上心头。

老街迎来了新的生命，而我的老宅子，却在鹅卵石街上、在游客攒动的喧嚣中，在青灰色石块的不言不语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老宅子，躲不过父辈们终究要走的命运。而我一直想，方家后辈人中，谁还能把老宅子挂在心头？包括那种霉烂气息，还有霉烂气息中的味道，也许多半只属于我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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