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赤脚医生”（二）

□ 胡胜虎

是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让我成为了一名“赤脚医生”。

1965年6月26日，毛主席在听取卫生部汇报时得知，城市占医疗经费的75%，农村只有25%，这让一直关心中国这个农业大国里农民的生存状况尤其是他们的医疗卫生状况的毛主席认为，卫生在为谁服务这个根本问题上出现了严重偏差，因而作出了“应该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重要指示。卫生部把这一指示称为“六·二六”指示，并要求各地认真贯彻落实这一重要指示。安徽省卫生部门贯彻落实“六·二六”指示的一项重要措施，就是直接将省城合肥大医院的医生下放到偏远的农村去。省立医院的医生一半去了大别山的六安地区，一半到了皖南的徽州地区。休宁县南塘公社的村民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1969年3月一下子从省城的大医院里来了五名高级医生。其中最出名的是到南塘大队的梅蔚德、司徒曼怡夫妇。这一对三十出头一点的夫妻医生，分别毕业于安徽医科大学和上海医科大学。南塘大队喜出望外的村民以极大的热情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则以更大的激情回报村民的期盼和呵护。在南塘大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医务室里，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药物，这两位省城来的青年医生，却连续不断地演绎着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的真实故事。一战成名的来必是良将，枯木回春的必定是良医。伴随着一批批病人的康复，梅医师夫妻“名医”的名声，也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出了山村，飞出了休宁。四乡八村、甚至黟县、歙县前来求医就诊的病人一时络绎不绝。大队领导看到梅医师夫妇实在太忙了，就想到要给他配一个助手，帮助他发发药，收收钱，整理整理医务室。我当时34岁，担任大队会计多年。1952年休宁中学初中毕业后，由于家境贫寒，没能继续升学，但在当时的南塘大队，已经是少有的“文化人”了。所以大队党支部就把我派到梅医师身边做助手。这一蹲就是五年多。这五年，是我终身难忘的五年，是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五年，是命运发生转折的五年，也是忙碌和充实、学习和进步的五年。往事并不如烟，四十多年前医务室内外人流涌动的动人情景，恍如昨日，至今历历在目。那时候，早上一开门，医务室就人满为患。一天看几十号，甚至一百多号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下午一二点钟吃中饭，晚上八九点钟吃晚饭也是常态化。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一年到头陀螺一样连轴转。

夜色渐深，山村早已沉沉睡去，喧闹了一天的医务室终于安静下来。在如豆的煤油灯下，梅医师或全神贯注地阅读砖头一般厚的医书，或伏案奋笔疾书，或来回踱步，冥思苦想。寒来暑往，从不间断。至此，我才明白：名医原来是这样炼成的。随着相处日久，了解日多，友情日深，找到机会，我便对梅医师说，人的身体究竟不是铁打的，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辛苦了。长期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也会累垮的。梅医师感慨地说：大医精成。要成为一个好的医生，一方面要学习博大精深的传统医学知识;另一方面要紧跟日新月异的科学发展步伐，其辛苦自不待言。我来南塘，不怕处境艰苦，不怕工作繁忙，唯一怕的是落伍。我只有通过加倍努力学习缩短与时代发展拉开的距离。我看得出来，在梅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紧锁着的眉宇间，深藏着的是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

时间在紧张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过了半年。1969年国庆节的晚上，梅医师深情地对我说，我来南塘已经半年多了。南塘人民对我的深情厚义没齿难忘。我总在想着怎样报答这第二故乡老实淳朴的人民。想来想去我觉得最好的报答就是为南塘人民培养一个自己的好医生。我观察了你半年，觉得你为人诚恳，做事认真，又有文化基础，头脑反应灵敏，接受能力强，如果你愿意学，我可以慢慢教你。那一刻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梅医生带来了安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本科学习的全套教材，要求我循序渐进，认真刻苦地学习。梅医师教学十分严格，他不仅要求我在规定的时间里读完规定的内容，而且要完成相应的作业。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认真听我汇报学习体会，批改我的作业。如果讲得不清不楚，或作业做得不是很好，都要受到他严厉的批评。

上天不知是眷顾我还是眷顾南塘人民，竟然足足让我跟着梅医师整整学习了四年多，基本完成了本科的学习任务。1974年6月，梅医师奉调回合肥以后，还经常通过电话和书信方式，继续关心和指导我的学习。针对南塘村民患牙疾较多，而当时的南塘公社又没有牙医，群众牙痛要往返几十里到县城就诊，既费时又费钱的困难局面，1974年和1975年，梅医师先后二次帮助安排我到安徽医科大学口腔科进修，每次学习半年，回来后我在南塘村医务室开了口腔门诊，大大方便了群众就近就医。

梅医师离开南塘的时候，在通往县城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送行的村民来了一批又一批，送了一程又一程。梅医师泪流满面地对送行的村民说，你们以后到合肥来看病，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忙。这一诺就是几十年。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南塘的村民到合肥找梅医师看病，梅医师对来的人总是满腔热情地给以安排，感动得村民回来后一个个数说着梅医师的好。《安徽日报》也曾经刊登过这位享受国务院津贴的高级医疗专家的感人事迹。每逢村民在我身旁真诚地叙述着梅医师好的时候，我便自然而然地想起雨果评论耶稣的一句话：“他比神还伟大——他就是人。”神有着太多浪漫，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人的经历要平实得多。唯其如此，人竭力奔忙所创造的事迹，以及他们呕心沥血的创造过程，才更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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