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纷纭老君眉

□ 潘向黎

这是一段被无数红学论文引用过、无数茶学专著津津乐道的情节。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中，贾母带了众人到栊翠庵，妙玉奉茶——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喝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

闲闲两句对话，叫响了“老君眉”的名号，却留下了一个疑案，老君眉，何许茶？产于何地？产于何时？什么特点？……甚至，这是真实存在的茶叶品种，抑或是曹雪芹的虚构？

众说纷纭。比如，说它是龙井茶中的上品（见署名为梁羽生的《狂侠天骄魔女》第三十二回），还有《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1月北京版）认为是：“今安徽六安银针即老君眉。”前者将两种茶硬扯到一起，显然是闹了笑话；而《红楼梦大辞典》也是大谬，贾母明明说不喝六安茶，却接受了老君眉，如今却说老君眉是六安茶，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用贾母的话说，“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贾母于生活享受上绝对是个行家，妙玉也是“小资”的祖师奶奶，讲究细节一丝不苟的，怎会明知故犯？岂不是后人逼着妙玉得罪贾母？罪过罪过！大概因为错得明显，这两种说法似乎都没有流传。

最常见的说法是：老君眉就是君山银针。这种说法始于何时不可考，就我所见，这个结论最早见于著名茶人庄晚芳的《中国名茶》。有的版本的《红楼梦》注解也持这个看法。因为经过“专家权威认证”，所以此说大行于世，占据了“老君眉茶考”的主流，湖南卖茶叶的都据此大作广告。倒是陈宗懋主编的《中国茶经》（上海文化出版社1992年5月版）比较谨慎，虽然没有关于老君眉的条目、介绍，但是只是将庄晚芳的观点作为一家之言收录，没有明确认定。另一个似乎权威的说法来自湖南，湖南省粮油食品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的网页上，“湖南茶叶”一项，老君眉的条目下，赫然写着：是采用君山毛尖精制而成。该网页将君山毛尖和君山银针并列，且都归于绿茶一类，殊不知君山银针绝对是黄茶。这就出现了第二种说法：老君眉是君山毛尖。虽然制造了新的混乱，但不论怎样，还是捍卫了“老君眉是君山茶”的地区荣誉。

君山茶是哪路神仙？我国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湖中有一座名山叫君山，大诗人刘禹锡“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那个青螺就是君山。君山的得名与舜帝及两个爱妃娥皇、女英有关，也有柳毅传书等神话传说，这里按下不表。却说君山竟是一个茶山，君山七十二峰，峰峰产茶，所谓“试把雀泉烹雀舌，烹来长似君山色”，可见君山茶的好名声。此茶是贡茶，到清代更为有名，《岳阳风土记》、《潇湘听雨录》、《随园食单》等书多有记载。说君山银针是老君眉，不见明确历史记载（上述诸书都没有提到老君眉），也不见确凿考证，苦思无解，斗胆猜测，可能出于三个理由：第一，君山银针是清代名茶，与曹雪芹时代吻合。第二，刘姥姥说此茶太淡，而君山银针正是以“轻清”为贵，特点相近。第三，共有一个“君”字。

漏洞是显而易见的，清代名茶也多，并非君山一种；味道清淡的茶更多，更非君山一种；就是清代的口味清淡的名茶，恐怕也不在少数，难以圈定君山茶。至于有个“君”字，也不是君山专利，我的故乡福建泉州还有名胜“老君岩”呢，和“老君眉”还多一个字的瓜葛，又能说明什么？难道就说老君眉产于泉州吗？

于是，长期以来我的看法是：老君眉不是君山茶，最多只能说是“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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